天心武馆庭院的青石台阶上,站着刚从忘忧山林回来的邪男。
他面色一片惨白,在黑夜中反而略显滑稽,原来的意气风发就在刚才,在忘忧山里中,完全丢掉了。
现在,他惶恐不安。
他的冲天杀意,连山林的夜宿归鸟都感觉得到,浴血盲魔当然没有理由不知道,但却原谅了他,放过了他,甚至连一根寒毛都没碰他,这让他惶恐不安。
因为不确定!
他不确定,浴血盲魔是真不跟他一般见识,还是假不跟他一般见识;他不确定,浴血盲魔是真不杀他,还是假不杀他;他不确定,浴血盲魔现在不杀他,将来是否也不杀他;他不确定,浴血盲魔是真不知女子遇害真相,还是假不知……
他有点想多了,他不得不想多。
清晨时分,露水含珠晓恋仙。
趴睡在青石台阶上的邪男,被一个恶梦惊醒,梦中所有人都化身浴血盲魔,一路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此时,旭日初升,一道人影不知自何时、从何地出现在庭院中,仿佛是从空气中突然冒出来。他一步一步缓缓向邪男走近,走得非常非常慢,好像是饭后的老人在悠闲地散步。
邪男迎向有些扎眼的日光,模模糊糊认出是个身形瘦弱的男子,待男子靠近些后,一个青袍布衣的盲人书生瞬间映入他的眼帘,刺激着他不断收缩的瞳孔,竟是浴血盲魔!
邪男彻底奔溃了,一声歇斯底里的疯叫,全力使出巨木束缚术——让对方丧失行动能力,又立即施展最强绝招枪林剑雨术——让敌人千疮百孔,一时间整个庭院树干交错,风卷残云,落叶缤纷。
巨木束缚术、枪林剑雨术原本就应该配合起来用,威力才更大,效果才更明显。邪男闪过一个惊喜的念头:昨晚的失败都是因为轻敌大意,当时若如此合用两大招术,岂不已要了对方的性命?
但是,邪男很快发现,当时要不了对方的性命,现在一样要不了,连一根寒毛也要不了。他引以为傲的两大绝招,甚至吹动不起敌人的一根毛发。对方依然一步一步缓缓向他走近,依然走得非常非常慢,他恐惧到了极点。
正是慢,才让敌人无比煎熬,饱受折磨。
“不错。”对方已到跟前,轻轻点头,道,“有点悟性。”
邪男听到声音,惊诧抬起头,来人腰间横挎两把长剑,虽双目失明,且身形、长相及穿着酷似浴血盲魔,却绝不是浴血盲魔,定神细认后,不由拜倒在地,惊喜叫道:“剑隐前辈,弟子鲁莽,我还以为……”
“你的确还活着,我很高兴。”来人淡淡问道,“你可知为何?”
“弟子愚钝,弟子不知。”邪男的确不知,来人元力修为惊人,身份尊贵显赫,此前从未有机会如今日这般交谈。
“因为你可能是唯一见过浴血盲魔并且还活着的人。”
邪男心中一突,问道:“前辈在找浴血盲魔?”
“不错。”来人依然语气淡淡,“浴血盲魔,元力修炼界十大通缉犯之一,排名第三。”
“弟子见过。哦,不是这意思……,弟子昨晚才见过。”邪男努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接着道,“而且就在昨晚,弟子与其有过一战。”
“有过一战?”来者平淡的语调中有了一丝波动,“浴血盲魔血洗忘忧山林,近千名元力修炼者尚遭屠戮,凭你?”
“近千名元力修炼者?”邪男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不都是普通的军队吗?”
“其中详情,你不必知道。”来者摆摆手,接着道,“既然你能与其一战,他便不是浴血盲魔了。”
邪男脸红耳赤,咬咬牙道:“弟子在他背后连续施展巨木束缚术、枪林剑雨术,但对方……对方只是向前走,并不……理睬弟子。”
“此人现在何处?”来者平淡的语调中有了一丝激动。
“不老峰。”
不老峰下,深谷幽兰,紫色浪漫。
一个青袍布衣、身形羸弱的盲人书生在山脚下负手而立,似乎在等待远到的客人。
邪男不敢靠前,远远跟在后面,紧张注视着气质全然不同,但长相、穿着相似的两个盲人书生。
盲人书生来到盲人书生跟前,道:“浴血盲魔?”
“阁下是?”
“天心域,剑隐。”
“天心域,元力修炼界最大的暗杀组织。剑隐,天心域七隐之一,雄霸元力修炼界十大杀手榜,排名第八。”
“浴血盲魔,元力修炼界十大通缉犯,排名第三。”
“哦?”
“我选时间,现在。”
“我选地点,跟我来。”
两个盲人书生,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在不老峰山脚下结伴同行,一路缓缓漫游,惬意欣赏着沿途的山川美景。
剑隐道:“我们都喜欢慢。”
浴血盲魔道:“慢,好啊,能活久一些。”
剑隐道:“我喜欢一个故事。”
浴血盲魔道:“我也喜欢一个故事。”
剑隐道:“我喜欢一个砂壶的故事。”
浴血盲魔道:“我喜欢的,也是一个砂壶的故事。”
剑隐道:“某人有一砂壶,每夜都放床头,喜爱之极。”
浴血盲魔道:“一夜,失手打翻砂壶,壶盖摔到地上,甚恼。壶盖没了,留壶身何用?遂将壶身扔到窗外。”
剑隐道:“天明,见壶盖掉在棉鞋上,无损,甚恼。壶身没了,留壶盖何用?遂将壶盖踩得粉碎。”
浴血盲魔道:“出门,见壶身挂在树枝上,完好无损。”
剑隐道:“所以,做事不能着急。”
浴血盲魔道:“慢,好啊,能活久一些。”
不老峰南面,是一条望不断天涯的银白巨川,世称“锁龙江”。
浴血盲魔与剑隐相对站在江上。
我真是百感交集呐,我居然是元力修炼界十大通缉犯之一,还排名第三,看来以后要过太平日子,估计是悬了,我有史以来的最厉害敌手就在面前。
“我的剑,不是真的剑,它是我的元力所化。”剑隐拔出一把蓝色的剑,“第一剑——水龙剑!”
江上突然狂风大作,一条巨大的深蓝水龙浮出江面,而后以山崩地裂之势向我扑压过来。
我单手虚空画圈,一道无形的气浪横挡在前,深蓝水龙固然厉害,但却难进分毫。
“佩服。”剑隐战意大盛,“不愧是浴血盲魔。”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其中一处已被江水溅湿,道:“你也不赖。”
“第二剑。”剑隐拔出一把红色的剑,“火龙剑。”
江上突然火焰大作,一条熊熊燃烧的火焰巨龙降临江面,而后以吞噬万物之势向我扑压过来。
我依然单手虚空画圈,一道无形的气浪横挡在前,火焰巨龙固然凶猛,但亦难进分毫。
剑隐闪过一丝笑意,我不得不再次整理我的衣角,其中一处已被火焰烧焦。
“第三剑。”剑隐双剑齐出,“双龙剑。”
江面上深蓝水龙、火焰巨龙缠绕旋转,其猛扑之势,犹似移山拔海。
我不敢托大,双手虚空画圈,两道无形的气浪横挡在前,正好抵挡住对方的双龙合击。
“佩服。”剑隐抚掌赞叹,自江面漫步而来,突然欺身上前,甩出一个肉眼难以觉察的暗器,正中我的右胸。
我原本就没想和剑隐真打,主导思想还是让其知难而退,却没有料到他会骤然施发“暗器”,一时疏忽,懊悔不已。
“锁心镖!”在不远处的邪男惊呼一声。
“你是我遇过的最强对手!我已经使出了最强的招术,你竟轻轻松松都抵挡住了。”剑隐走到我身旁,“我只得使用这一枚锁心镖了。”
我想起来了。据《万象秘录》记载,锁心镖是元力修炼界一奇人在一个神秘幽境提取特殊材质打造,用于封锁住元力修炼者的元力之心,使其无法再使用元力。世上只得三枚,没想到其中一枚便在剑隐的身上。
“你何苦定要取我性命。”我索性盘腿坐在江边,苦笑道,“你我无怨无仇,交个朋友不是更好?”
“你是十大通缉犯。”剑隐盘腿坐在我对面,冷漠道,“赏金惊人。”
“你为了赏金杀人?”我有些惊讶了。
“我本来就是杀手。”剑隐神色冷峻,道,“杀手当然是为了金钱杀人。”
“有道理。”我点点头,然后指着一旁的邪男,道:“他也是为了赏金吗?”
“当然不是。”剑隐回答道。
“既然如此,”我语气淡淡,“他为什么比你更希望我死?”
剑隐有了兴趣,指着邪男向我说道:“你问他。”
我笑着对邪男道:“阁下,你为什么比他更希望我死?”
邪男冷笑道:“拜先生所赐,在下的五官才这般出众。”
“我明白了。”我叹了口气,道,“你与我有仇,所以你要报仇。”
“而且,”邪男嘴角闪过一丝阴笑,才接着道,“我要让你在悲痛欲绝中死去,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你大概要失望了。”我轻轻笑道,“即便我死了,恐怕也难以做到悲痛欲绝的。”
“是吗?”邪男恣意大笑着,道,“如果我告诉你,忘忧山林那名采摘山药的女子是我所害?”
我猛地站起来!
邪男吓得后退一步,大概是想到我已身中锁心镖,心神方才稍定。
“原来,昨晚他要告诉我的,”我喃喃自语,“便是这个秘密。”我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你说得没错,我知道了这个秘密,的确是舍不得你走了。”我泪水盈眶,“恭喜你,你做到了,我现在悲痛欲绝。”
“你该死!”我悲愤说道,“你害了一个无辜的善良女子,也毁了我美好的人生。”“我也该死!”我又想起了血洗忘忧山林的一幕幕场景,“我摧毁了无数个无辜的性命。”“但你最该死!”我冰冷说道,“所有这一切,皆因你而起。”
邪男并不搭话,只是在一旁冷笑。
“我也有个秘密。”剑隐说道。
“哦?”我冰冷道,“你也要让我在悲痛欲绝中死去?”
“不是。”剑隐表情平淡,“我只是要让你在明明白白中死去。”
“我正在听。”我说道。
“那天,派到忘忧山林执行任务的除了邪男,还有三名弟子。”剑隐停顿了一下,“其中一人是我门下。”
“哦?”
“他除了配合邪男执行任务,还有一个秘密的小任务,连邪男都不知道。”
“哦?”
“杀死入林采摘山药的一名女子。”
我像被重锤打了一下。
“岂料邪男倒干脆,替我门下完成了任务。”剑隐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鄙夷,“大概是见色起意吧。”
“为什么?”我摇摇晃晃,“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子。”
“杀手杀人,只看指令,从不问为什么。”剑隐道,“我领取指令,将任务指派给我门下,如此而已。”
我疯狂地笑,像个疯子一样。
“我也有个秘密。”我面貌狰狞,“一个你们绝对在意的秘密。”
邪男忍不住大笑,道:“死到临头,还逞嘴强,可悲可笑。”
剑隐也忍不住笑了,“哦?你有什么秘密?”
我的左手慢慢放在右胸处,轻轻拔出了钉在上面的锁心镖,暗红的鲜血从皮肉里渗出来,将我的青袍布衣染红了一大片。
“我没有元力之心。”我能感觉到,我的面貌更加狰狞了。
剑隐、邪男二人一愣,然后像是听到一个大笑话一样,笑得那么恣意,那么无所顾忌。的确,元力修炼者没有元力之心,多么不可思议的事,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是很快,他们就知道错了,错得非常离谱,错得非常后悔。
一股霸道、压抑的骇人气息像千军万马奔驰而至,而后一道强大诡异的无形力量将剑隐、邪男束缚住半空,二人只觉得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巨人之手拳握在掌心,窒息、剧痛的压迫感立即走遍全身,全身所有血管爆炸欲裂。
我阴沉着脸,逐渐增加无形力量的束缚力,向邪男道:“你的性命,我先要了。”话音刚落,邪男只来得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瞬间化为了一滩血水。
我又对剑隐说道:“你能否活着,就看你造化了。”说完,手掌化刀,将剑隐的右胸皮肉割开,露出了一颗闪闪发光、咚咚跳动的元力之心。
“你走吧。”我冷冷道。
剑隐只觉全身一松,掉在了地上。他表情古怪,但对方的确是放他走。他没有说什么,按奈着内心的恐惧,只是不停往前走,离对方越远越好。
半个时辰后,我想起了《万象秘录》记载的一段话:万物相克,此生彼长。缘起元力,暗生暗物。元力之心,暗物之噬。
那只神秘的暗物,在十里之外将剑隐的元力之心吞噬得干干净净。
天心域七隐之剑隐,遭暗物噬心,卒于不老峰。
数日后一天早晨,我和香儿扬帆锁龙江,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不老峰。
香儿问我要去哪里?
我说要去远方。
香儿问我要去干什么?
我说去干一些该干的事。
我感受着渐渐远去的不老峰,百感交集,忍不住唱起了诗:“
风逐飞沙二十旅,
红尘皆落浮海里。
欲上九天借银河,
荡洗世间辱与屈。”
耳边又传来香儿抗议我鸭嗓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