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缭缭,清风拂面,暗送花香。穷极目力,所见之景,皆堪妖娆。彼岸花似泼洒在河岸两旁的颜料,层层渐染开去,展望无头,回望无涯。溅溅流水,澹澹生烟。
理应说这么好个地方,应该像玄武方的温泉池子那般游人满满,却偏因为在地府与冥川的边界线上,又有鱼鳃司和无常司的武司官们偶尔路过一下,就划成了民众禁区。
易长安走在生满乱石杂草的泥巴路上,心里盘算着在这儿送完酒怎么样回因果司领工钱又怎么样开溜。当然,前提还得是瞒着虞百陵。正想着,忽然感觉到脖子窝儿里被人吹了一口气。立马回头,却只见来路漫漫,空无一人。
“咦?”易长安不是纳闷儿是谁在脖子吹气这回事,而是回头后眼前这位婀娜多姿,顾盼生情的女子。
“长安哥——”那女子极尽温柔与多情,甜着嗓子叫了易长安这么一声儿,然后伸出在宽大裙衫下若隐若现的玉腿,以一种诱惑的姿态扭捏着站在易长安正前方。“长安哥——你好久都没有来看过人家啦——”女子眨眨眼,深含似水柔情。
“……”易长安盯了一眼。
又盯了一眼。
终于还是没忍住,“哇——”地一下以喷射状吐了一地。数数看啊,有刚偷吃的两片青菜、早上偷吃的虞百陵的莲子粥、还有……
“我去!长安哥!这是我新掌握的技巧好不好!”一个纯爷们儿的声音扑过来,赶紧在易长安的背上拍拍拍。
易长安斜过头瞟这个戴着面具的少年一眼,终于在吐得鬼青的脸上有了一丝活气。刚想说什么,又马上别过头对着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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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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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纪在马面司前辈的掐人中和扇耳光这两种物理治疗的夹击下,终于回过了神,开口就是一阵哇哇大哭。瞧这十二三岁的少年,哭得那是撕心裂肺肝胆俱裂惊天地泣鬼神比得过梨花带雨的婆娘们。
马面司的前辈黑着脸看着虞百陵,虞百陵黑着脸看着怀纪,而怀纪哭得稀里哗啦又进一步刺激着马面司的前辈们。恶性循环。
“听说因果司丧心病狂经常一加班就是几个月,但未必连小孩子也不放过吧。”温和的男中音从虞百陵的背后传来,虞百陵吊着两个大眼袋转过身,“今日之事系虞某一时疏忽大意,绝非刻意为难。”
“哦?地府素以严谨闻名的虞大人会一时疏忽大意?”这位头上顶着马面具的赤色短发男子,身着赤色奔马纹黑袍,双目微眯。一只手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一只手搭在腰间别着的狼牙棒上,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那想必大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啰?”
“马面大人……”
“见过马面大人。”
屋子里的人通通站起来,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众人皆缄了口。唯独怀纪一个人的哭声还在继续。
在地府的九****武司里面,唯有至高无上者可以享有这个司门的称号。牛头、马面、无常、黄蜂、豹尾、鱼鳃、鸟嘴、日游、夜游。虽司门不同,职责有异,装束各有特色,但所有的不同中也有一丝的相通:强者加冕,弱者为食。为食者,挣扎求生于一米一饭;加冕者,威风自由于驰骋之间。
虞百陵皱起眉头,原本就是大眼袋和臭黑脸外加一头风尘仆仆后凌乱的头发,这下子再来个八字眉,三十出头的人立马七十岁的外表。
“易长安今日被安排押送因果册,望马面海涵。”虞百陵从牙齿缝儿里挤出这几个字。
“……呃……”马面听了一愣,眼睛也不眯了,笑也不狡黠了,整个就一规规矩矩的小青年。“辛苦虞兄了……”然后背景音乐就是怀纪连绵不断的哭声,这奇怪的转变看得在场的马面司武司官们一呆一呆的。
虞百陵打断马面:“你见识过易长安?”
“没……”马面挠挠头,吞了吞口水。
“想见见吗?”虞百陵觉得自己占据了上风,毕竟自己也是和易长安斗过的主。一斗,呵呵,九百多年。
一脸惶恐,又带了一脸的好奇。说白了是期待大于畏惧。这年头,凡是看上去二十岁以下的小青年难得有几个不是在易长安的传说中长大的。什么传说?譬如排在前三的智取机关藏香楼、勇夺阎罗藏宝袋、解放加班濒死大众。哦,顺带再多说一句,最后一条传说的大反派“愚兄”就是在场的某人。
“可以见吗?”马面眼中泛起奇异的光,虞百陵看在眼里,觉得可以再诱导诱导。
“易长安一直在我因果司。”虞百陵背着手在原地朝前走了几步,“呆了九百多年。”在场众人皆哗然。
“!!!”马面一脸崇拜,眼含泪光,死命点头。
“我待会儿要去找他,去吗?”这回该虞百陵露出狡黠的笑容了,马面激动得满脸红光:“谢谢虞兄谢谢虞兄……”活脱脱一个小粉丝要见到大明星的阵前狂喜。
“那,怀纪就……”虞百陵挑挑眉毛,看着在马面司前辈怀中抽泣的怀纪,等着马面给出答案。
“就拜托大家啰我还有要事先走了啊——”门口飘来马面大人的声音,当然是连同虞百陵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赌不赌?”马面司前辈一面抖着怀里抽得快没气儿的怀纪,一面看着敞开的大门,外面生机盎然,全然一副世界和平,和谐社会大家爱的气氛。“咱们赌能不能抓到易长安。”
“我赌咱们马面老大和虞百陵赢。”其中一个人活动了一下肩膀,“赌半年收入,五十两。”
“那我赌易长安赢,一年收入,一百五十两。”马面司前辈拍拍怀里怀纪的背,捏捏那哭得惨白的小脸,下了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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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河的源头是灵山山顶。而灵山又是冥王的居所,所以说,要问忘川河如何能有这么一个宽至几百里的主流得去问住在山上的阎王爷。至于忘川河的归宿是哪儿,就是一直流一直流,流出地府后在冥川变成流域,分化成细细的支流像血管一样扎进这片地界的土地,灌溉这儿的万物,最后消失在田野的深处。
现在易长安就在忘川河从灵山上砸下来的瀑布旁边呆着,当然不会是露天,起码孟婆三兄弟工作的地方还是得有一处简陋的房舍。舍前是一片彼岸花海,中间夹着一条差不多容三人并行的小道,弯弯曲曲连接着这茅草小棚子和远处只剩一个比芝麻还小的点儿的转轮王府。舍后没几步就是一道大桥,但这可比舍前的小道宽敞多了,起码是三辆马车并行都没问题的那种。桥只看得见上去的这头,而看不见对面是什么样。据个人猜测,估计是忘川河从灵山上砸下来的瀑布水雾太大,直接性降低了能见度所致。
“我说我几个月没来,这儿怎么还是这么破旧!”易长安被少年丢在一旁的木椅上,对比了一下舍后朱红栏杆,雕龙砌凤,一看就知道花了很多钱的奈何桥,又瞧了瞧自己头顶这风吹灌堂,简陋至极的小茅草棚子,万般感慨。
“因为我们不属于地府,又不属于天宫啊。”少年在易长安对面抽出木椅坐下,撑着下巴看着易长安。少年背后一个身影正站在一口大锅旁,鼓捣着什么。
“孟庸又在熬汤么?”易长安把手里的酒提上桌子,解开了系在上面方便提携的草绳。
“大哥不一直都负责熬汤嘛。”少年回头看看那个忙碌的背影,又转过来,看着易长安小心翼翼地将酒瓶子放置在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一个人的鼻子前面。
“所以说……”易长安坏笑着轻轻拔开了瓶塞子,“我来给你们增添一点乐趣啊。”然后看见那睡着的家伙如弹簧一般从座位上射起,一个仰翻,成功落地。嗯,后脑勺朝下的那种。
“嘶——好疼的样子。”少年微微感叹了一下。
那人爬起来,把板凳还原又坐上去,“嘿嘿”憨笑了一下。孟庸也放下勺子走了过来。三个人,三副同样的面具。看上去,如同少年的分身,一模一样。若非熟人,恐怕只知道孟婆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啊哈哈……孟庸你今天终于有空喝我的酒了哈?”易长安笑得有点别扭,因为孟庸从来都是保持沉默,不与任何人亲近的那种——除了他的两个弟弟,孟戈和孟姜。
“是啊,难得。”
我去,今天是什么风,居然还说话了。
“呃……来来来坐坐坐……头一次见你要喝酒让本宝宝很紧张。”易长安打着哈哈,从桌子中间取出三盏酒碟,稳稳地斟上。只可惜自己不会喝酒,要不然今天肯定要和孟庸一醉方休。
孟庸没有动酒碗,只是坐着看着易长安。
面具下,不知道这孟婆三兄弟到底卖的什么葫芦,三个人都一反常态。孟戈没有憨头憨脑地傻笑了;孟姜也没有犯话唠的病;孟庸就不说了,居然坐下来开口说话了。
“商量个事儿,咱们做个交易呗。“孟姜开口。
嗯?易长安僵直在木椅上,斟酒的手停在半空中。似乎没有明白这非神非人非鬼的三兄弟在说什么。
“三弟说做个交易啊。”孟戈憨憨地插一句。
“做……什么?”易长安放下酒瓶,一一扫过这三张面具。好吧,确实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去人世帮我们找一个人。”孟庸右手端起一盏酒,呷了一口。“愿否?”
“孟庸你逗我呢?我一个因果司的文府官怎么可能跑到人间去?因果司的要开溜得要有阎王爷的文书好吧?”易长安扶扶额头笑了。其实他还藏了半句话:九百多年前阎王爷就自禁于灵山,至今无人能见。
“阎王爷不是在阎罗王府吗……”孟戈憨憨地又插一句。“啪!”孟姜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是不是傻!阎王爷是冥王!阎罗王是十殿之一!这俩一个上级一个下级!”
“唔……”孟戈闷了一声,自己默默地拿过酒瓶斟了一盏。
“我知道冥王不能见。但我们能送你悄无声息地安全离开地界。有此保证,你愿否?”孟庸问道。
“什么方法?”易长安就当这三兄弟集体做白日梦好了。
“孟婆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