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也是阴沉沉的。阴风怒号。远远地望见有座城池站在岸边上。离陆地还远着,只能大概看个轮廓出来。模模糊糊,很是冷清的模样。货船人很少,毕竟绝大多数还是堆放的货物。伙计们看见离岸要近了,慢慢动起身来,吆喝着抬着几个沉重的箱子,为接下来的卸货做好准备。
“徒弟弟,那是什么?”一个年轻的女子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兴奋指着那座站在岸边的城池,雀跃不已。言语间满满全是孩子气的惊喜。
身后矮她小半截儿的小少年沉稳老练地叹口气。
“徒弟弟!是建康城嘛是建康城吗?”女子眼里冒着小星星,在甲板上蹦跶着转圈儿,浅黄的衣衫跟着她的旋转在空中飞起来。搬货的伙计看得差点没搬着货物砸自己的脚。
少年淡定地摸出袖子里的地图,看了一眼。“师父,那是石头城。建康城在它往东。”
“可是啊可是啊!徒弟弟!师父父头一次看见这么壮观的城池呢!”女子继续蹦跶,手腕上的铃铛响得更欢快了。
小少年一脸嫌弃。
“徒弟弟——”女子蹲下来,笑嘻嘻抱着他,“你为什么不高兴啊~我们从来没有出过岛呢~这次这么难得玄武师爷要我们出去玩,徒弟弟别苦着脸好不好~”女子抱着小少年直往脸上亲。
“师父……我觉得我们可以去收拾东西准备下船了。”小少年在女子的怀里挤出一句话,女子豁然放手,他差点没倒在地上。
“嗯!对哦!徒弟弟说的没错!师父父这就去收拾~!”女子说完,只见一个飞身,消失在货物堆之后。
白虎师爷最喜欢的弟子……少年想到这儿痛心疾首——怎么和白虎师爷一样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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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一样的一爿豪门大宅。马匹在奔驰了许久之后终于在一户大宅前停下来。易长安像被卸货一样从马背上被拖下来。松了脚,朔卿牵着绳子就像牵狗一样将他领进了丞相府大门。
易长安晕乎乎的,几个趔趄差点没摔在门槛上。忽然,眼角瞥见几抹白色飘过,再看,却是几个盘着道士发髻的素服女子。额上点红,眼上飞黛。唇间一点粉色,衬起微微笑意。看样子不像是道姑,但手上又各自持着一柄拂尘。
女子们拦住去路,不言一语。朔卿一愣,随即明白了她们的意思。应该说是执明的意思。他把手上的绳索递上去,为首的女子接过,颔首示意。
“他们快到了,你去接应接应。”一言,不知从何出传出。
朔卿应了一声,绕过身后的易长安。易长安不明所以,看着朔卿离开,然后由着这一群素净女子拥趸着走向里面。心里瘆得慌。
凌云涧。女子们站在阶下,不再前行。只有为首的那一人牵着绳子踏上台阶。门像是自觉一般,慢慢张开嘴,露出里面的洞天。易长安看得那是瞪大了眼,愣是站在门前没有再动。女子松开绳子,站到一边。
面前,清风阵阵拂面,略带有些寒意。门外分明是将雨之景,而门内却是晴空万里。天空碧蓝得没有一丝白云,绿色的竹浪扑面而来,簌簌发出声响。金色的阳光透过叶间缝隙,小小地,斑驳地洒在地上,烙出一块块金子似的小圆点。枯叶铺地,竹笋新出,一根根的竹竿昂首傲立,恍惚扫过,新绿有如翡翠,赏心悦目。一条落满枯叶的小道在竹群间蜿蜒着前行,伸向竹林深处。
手上绳索轻落,易长安感觉被人一推,一个前扑栽在松软的叶上。身后的门轻掩,再回头看时,身后只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寥无人声。没有指示,没有方向,唯有美景如梦,可以让人怀疑自己身处的究竟是不是险境。
“喂——”易长安捧着嘴巴朝四周一转。到处都是一样的,只有竹子,密密麻麻的竹子,看不到尽头的竹子。自己仿佛淹没在了竹海里,再大声地呼号也被它像海绵一样给吸收掉。
“咔嚓——”谁踩碎了落叶。
易长安立马往声源看过去,一个人影笼罩在竹林下斑驳的阴影里。
“谁?”易长安问,眯着眼使劲看。心里不免布满警戒。
“稀客稀客。小仙执明,特请公子来玄境坐坐。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一甩拂尘,踩着木屐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慈眉善目,年轻的外表挂着一副本不该这个年纪有的安详之态。白底华服上缀仙鹤翩翩,袖口一寸,玄色暗纹边。要说这身打扮拿谁来做个比较……就虞百陵吧,比起这华服的丞相简直就是素净的土包子。
“……请问阁下找小生何事?”易长安直问。都知道司命门和因果司是对着干的,不明问心里还真不踏实。
“无甚要事,只当和公子结个缘。”执明缓步向前,走过易长安的身边。
易长安转过去,看着他,充满警惕。
“公子为何如此拘谨?莫不是怕老夫吃了你不成?”执明和蔼笑笑,示意易长安跟上来。“公子可曾学过司命门仙术?”
易长安糊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眼前人绝非善类,不能轻信。
“随人习过,后未再深入。”易长安保持着距离跟上执明。
“哦?公子拜过师?”
“未正式拜入,只浅学皮毛。”
执明转过小弯,眼前仍是密密麻麻的竹子。幽静得可怕。“公子,小仙恐怕没有说清楚。我司命门有一门规,那就是不收外门弟子。公子会的,恐怕还不是从我司命门学的。”
那又如何?易长安心想,额上渗出一点汗。
“敢情公子是地界因果司人事吧。”执明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笑。看得人心里发慌。“如此,公子若有什么闪失,还是我执明待客不周。”
“只是为了问这个,还不至于把我请进这玄境。”易长安离执明三步开外,心里紧张得要死。“丞相还有什么事?”
“现在年轻人啊,听话真不认真。”执明慢慢转过去,接着走。“小仙说过了,别无他事,仅是想和公子结个缘。若公子不肯,小仙这就送你出去。”
鬼才信啊。狼把羊都衔进了洞,却对羊说我找你就是因为寂寞,你陪我聊聊天好不好?求羊的心理阴影面积。
“往前,拐过这个弯儿你就回去了。”执明伸出拂尘往前指指,然后笑眯眯往边上一站,意思是给易长安让出路。
易长安站着没动。
“公子还有什么问题吗?”执明问。
易长安盯着他那张笑里藏刀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司命门九百年前早已经消失,为何死灰复燃?”
“所有东西的出现,都是时势的必然。公子认为司命门不该出现?”
易长安没答话,紧紧抿着嘴。
“如果是自诩正义的一方,谁都可能认为邪恶的一方不应该出现。而司命门的本质和因果司别无二致。但因果司却是正统,司命门就是过街老鼠。为何?”执明微微欠身。
“时势必然。你的意思是……”
“不不不,小仙什么意思也没有。小仙只是陈述了一个摆在眼前的事实。”执明打断易长安。
“你们要……”
“不是我们,是你,以及你所归属的你们。”执明甩甩拂尘。“代小仙向各位大人问好,小仙就此告辞。后会有期,公子。”
执明的笑从眼前消失,易长安顿觉身旁斗转星移,光影变幻。刹那恍惚,自己正站在凌云涧门口。那些手执拂尘的女子候在阶下,见易长安,往两旁各退一步,从中间让出道来。直直的,路通向大门。
看门的下人准备了一匹备好鞍的马。易长安骑上去,奔向边淮列肆。
想不通。司命门告诉自己这些事情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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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航人声鼎沸,现在正是上生意的时候。来往货船卸货奔忙,但仍有少数人往这边投来好奇的一瞥。
“徒弟弟~这个人好奇怪啊哈哈哈……”女子哈哈乐着,全然不顾朔卿的脸色已经由青变黑。
“我师父就是这个性格,希望您别介意。”小少年看出朔卿的不快,微表歉意。
朔卿忍着,努力无视女子的大笑,然后从马鞍左侧的布兜里摸出一个卷轴递给女子。女子看一眼没有接,接着乐,而且还笑得更厉害了。
“给我就好,师父她……算了。”小少年老练地结果卷轴打开,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扯了扯狂笑的女子。“师父,玄武师爷布置任务了。”
“唉——?这么快啊,徒弟弟,师父父什么都没有看够呢……”
“师父,我们本来就是来做工作的……”小少年拧巴着眉毛。朔卿严重怀疑,这对师徒是不是角色反了,要不然那个师父怎么看起来那么蠢。
“劳烦督查大人和我们一起。我和师父初到建康城,许多规矩不懂,还请督查大人指点。”小少年嘴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朔卿就差指着他说,其实你才是师父吧,师父怎么会是那个看上去没有智商的女的?
“督查大人?”小少年扯扯朔卿的袖子,朔卿回过神来。“我师父名叫玉铃子,我叫玉弦子,日后请多包涵。”
“客气了。”朔卿颔首。
“师父,我们要去找这个人。”玉弦子把卷轴递给玉铃子,玉铃子一脸的不愿意。“师父,这是……”话还没说完,玉铃子哼地一声气鼓鼓把头扭到了一边。
“师父父,乖啦——找到人了今晚我给你做汤饼吃——”玉弦子扯着玉铃子的胳膊,一脸的淡定。好像已经十分习惯这样的师徒关系。
“好啊!”玉铃子瞬间变脸,拿起卷轴就是一阵端详。
“不介意的话,给我看看吧。”朔卿意思是这里自己比较熟,应该效率比这看起来很蠢的师父高很多。但是——玉弦子冲他摆摆手,然后就看见玉铃子脸上笑容慢慢消失。她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
原本是乌云密布的天上这会儿打起春雷。滚滚几声从云层上面跑过。玉铃子的脸色越来越沉。
她在干什么?朔卿站在原地,整整几分钟,几个人都没有说话。看着玉弦子淡然的神情,感觉好像很诡异。
“马……白衣……峨冠,包袱……那边!”玉铃子哇啦啦地叫开,更多的目光聚过来,朔卿感到脸在发烫。“那边那边啦!”玉铃子蹦跶着指着边淮列肆的方向,然后抱着玉弦子就是一口亲。
朔卿看得傻眼。
“师父……看任务……”玉弦子挣扎无果,只好掩面朝卷轴。
“唔——我看看~哦,挺简单嘛——”
朔卿装作不经意投去一瞥。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上面居然没有字,全是儿童画。再看画的什么——凉了半截的心这会儿全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