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朱家出来坐船顺青溪而下,半天的时光优哉游哉地就过去了。除去付给老板娘的二百五十两银子,还剩下二百五十两。虽然这个数字不怎么好听,不过,有钱终归是好事。银子很重,易长安最终想想,跑到首饰铺换了几个名贵的首饰,带着算轻巧吧,说不定还能保值增值。
易长安包下一间房,坐在客船的窗户边上看着外面,心里不知为何,总觉得很堵。淮坐在自己对面,依旧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冷得就像一座冰山,你就是不说话,他也可以和你面对面坐一下午。
天色渐黑,这艘慢悠悠的一路堵过来的客船才走到青溪大桥,离最热闹的边淮列肆还有那么一截儿路。
“他俩都吵了一天了,你不管管?”易长安看看后面对骂了一天的一“人”一鱼,目光黯淡地对淮说。
淮眼皮都不眨一下,像没听到似的。
“叮!”
易长安回头,看见一截树枝已经缠着陶罐盖子给扣了上去。“放大爷出来!不服来……”声音还是很大,淮直接缠了陶罐子一圈又一圈,直到外面包裹的树皮完全隔离了龙少的骂声为止。
我告诉你这是赤裸裸的偏心好么……易长安看着站在陶罐旁边嘚瑟的千佑,觉得该被捆的不是龙少而是这只阴晴不定的兔崽子。吵起来的原因很简单,千佑觉得同样四百多年的修为,居然自己都能幻化人形,而龙少连妖气都难以聚集,真是怪哉怪哉。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伙计在门口提醒道:“客官,边淮列肆到了,您该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下船了。”
易长安听了,问他:“这儿最热闹的是哪一截?”
伙计在门口不假思索立马回答:“唉!当然是中间一等青楼那截儿!这就顺路送您过去!”然后是踩在地板上吱嘎吱嘎的脚步声,伙计没了声儿。
唉,等等,我话还没说完……要是缥缈轩在那里咱们就不去了……易长安忍了忍,把这句话咽成了心里独白。
下楼,站上甲板,看见河岸两侧全部是密密麻麻的灯火。高些的阁楼不知有几层,最顶上还牵起了线,上边挂着一盏盏明亮的小灯笼,像布上了一张灯火通明的蛛丝网。阁楼上连廊迂回复杂,到处都是来往的人群。灯火辉煌,人烟阜盛,胭脂香味遍布河道,站在船上吹来的都是一阵夜晚的香风。河道水面漆黑,却在这时成了一面镜子。天上地下,全是属于这边淮列肆的金碧辉煌。这边男欢女笑,那边丝竹琴弦。载歌载舞,恍若天上人间。
易长安懵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虽然说人多的地方会有更多的武司官把守,但这也……
“客官——一等青楼到了,您该……”伙计看见面前这个大和尚傻了眼,立马中规中矩:“阿弥陀佛,打扰师父了,打扰了打扰了……”灰溜溜跑去找刚才那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去了。
千佑觉得很新奇,抱过淮腰间的罐子把盖子虚开一条缝。“唉,龙少,你看这儿好热闹……”
“在这里和武司官动手?”淮问一旁的易长安,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四处打望,没有找到合适的动手地点。
“恐怕不能。”易长安手里掐着佛珠,也在四处瞅。客船慢下来,岸边上只有几个找活的纤夫接住伙计丢上去的绳子,卖力拉起来。“只能找到以后,把他引诱至另一个地方。”
“哎!那个绿衣小哥!麻烦你能找一下你家公子么!要停船了……”伙计冲淮嚷嚷,淮微微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唉,淮,你说你有什么理由要帮着我们抢悬功牌呢。”易长安知道千佑和龙少各自的理由,可这树妖从始至终就没说过他这么做是为何。“如果你是为了帮助千佑,你完全可以在得知烧了施府的罪犯之后回到同泰寺继续生活的。”
“……”淮看着伙计拿出下船的木板吃力地架在船身和堤岸之间,“不知道。”
“唉,小哥!下船啦!”淮听见伙计的喊声,摸摸千佑的头,领着她往木板那里走过去。易长安愣了一下后跟上。树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似乎和他相处以来,他一直呈现的就是这种不知道的态度。是不是问他“你活着干嘛”,他也会淡然地回答你不知道?
纤夫过来管伙计要工钱,开口不知道说了什么。伙计听后站在木板边上东张西望,看完一圈儿后满脸不高兴地嘟囔:“今天的伙计怎么这么少!”,然后不得不从腰间摸出一个粗布袋子,摸出多于平时的铜板给这几个纤夫。
“嗐,你不知道!刚才有个官人出大价钱在缥缈轩和王姬搏樗蒲呢!老板娘说要是他赢了,要给去观看的人发红钱呐!大伙儿都去看了!”纤夫数着手心里的五铢钱,翻来覆去地拨。
“嚯!这丫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伙计轻蔑地哼了一声,摇摇头收起木板。灰扑扑的客船艰难地动起来,河道里的其他小船在伙计的吆喝下麻利地划开。
易长安一行人下了船上了连廊,听见伙计和纤夫的磨叽。淮看了易长安一眼,意思是问是不是去缥缈轩。
“快走快走!王姬搏樗蒲啦!”身后几个人推搡着急吼吼往连廊一头跑,整个连廊的来人看见这一伙“黑旋风”都赶紧闪开趴边。
易长安瞅了瞅自己的衣服……人这么多,自己只是围观围观而已,还换了装束……何况自己的目的是去人多的地方找武司官,不是去闹事踢场子的,应该没事儿没事儿……
连廊就是个迷宫,不仅贯穿了东西,还贯穿了南北、上下。站在一个连廊的交汇口,会懵逼地发现不止东西南北有四个连接不同方向的连廊,连东北、西北、东南、西南还会有连接上下楼的楼梯。转一圈儿,八个方向,八个颜色装潢一模一样的出口,还没指示牌,是人都会疯的。
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因为赶去看那啥姓王的家伙的樗蒲之战,人流就成了最好最方便的指路牌。夹进人群,易长安的和尚打扮让周围看见的人瞪大了眼。淮紧紧拉着千佑,尽量从人们推搡的缝隙里穿过去。没一会儿,就找不到人影。易长安生得高大,但也只有随波逐流的命。待他一身胭脂香味挤出连廊,又让一波人给携卷进了人海里面——一个宽敞的天井坝子,四周是各种名贵的雕刻、装饰。正对着的是一栋三层高的阁楼,黑色的瓦片被灯光照亮,屋顶上的飞龙脊被笼上一层迷幻的光彩。镂空绘漆的窗台上,坐满了观看的男男女女,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愉悦。
易长安艰难地在人群里面转身,看见身后是比刚才的三层小楼恢弘不知多少的建筑——实在没办法用寻常的阁楼形容,数上去,四五层的高度。装饰和连廊所见又是不同。这建筑和刚才的阁楼相连,之间连接的是驻满观看人群的走廊。围了四面,就像一口井,里面灌了这么一浪人海。刚才,易长安就是从那巨大的木质建筑里挤出来的,这会儿方才看清,这巨大建筑物的底层是一个唱台。此时,唱台上面不是一等的艺师,也不是绝世的花魁,而是两个像下棋一般对坐的两人。两个……反正一个是个挽着道士髻的男人,宽衣大袖,一副很随意的浪子模样。另一个黑色的帽子下垂出几缕发丝,看胸没胸,看手又挺白,像是个女的。
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站在天井中间的位置都看不清楚演台上在干什么。易长安很是好奇,挤在自己后面的那些人到底在围观啥。想往前挪挪,发现根本动不了。周围的人都在振臂高呼,激动得不得了,易长安只好在周围人你一肘,我一腿的夹击下跟着发出几声哀嚎。也算应景了。
-
“不知督查大人要问些什么?”婴一身白底红纹的对襟齐胸襦裙,长长的后摆撒开在红色的胡绒地毯上,像落在地上的半个白月。头上挽起高高的发髻,别上精致的镂空银扇,一小片一小片均匀地插在上面,闪耀着冷艳的光。略施粉黛,掩不住眉眼处的威凛,盈盈笑意之间,只觉得有股邪魅的霸气。
朔卿跟着婴穿过迂回曲折的连廊,从缥缈轩的主楼背后上了顶层的雅间。婴的语气平淡,但朔卿打心底感受到一股寒意。“昨日晚些时候,有个白衣……公子上了你们的船,不知轩主能否告知有关此人的一些讯息?”朔卿想说有个白衣死秃子的,还是咽了口气给憋了回去。
婴背对着朔卿,站在屋子中央,隐隐有些生气。“官人找此人何事?”
督查府,司命门玄武附属官府之一,当然是为司命门办事。昨天不凑巧搭了一个因果司的人,今天就被问上了门。说与不说,根本没有中间立场。
“奉丞相之命,请他入府议事。”
“昨日生意兴隆,未曾注意此人在何处下船。不过,本轩之船只在固定几个地点停靠,官人不妨去那附近查查。”婴深思熟虑。说了,等于站在天宫这一方;不说,又是在维护地界。倒不如撒一个有些许价值的谎言,看似两帮,其实两不帮。
“但小官听说,昨日轩主与白衣公子同往朱家给老夫人诊病。”朔卿一语戳破婴的谎言。
婴缓缓回头,目光似箭。“既然你知道他在朱家诊病,何不直接去朱家询问,偏来我缥缈轩找事。”婴往前走几步,白色缀红纹后摆在胡毯上拖出摩擦的声音。“慢走不送。”
朔卿直对上婴的双眼,不知是不是一时眼花,看见婴的眼底流转过一抹淡淡的金色。“丞相之命,下官难违。”
“……”婴最恨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威胁。然而,这苦水必须咽下去。“那好,你听着。昨日诊完病,他在朱家留宿,而我回了这缥缈轩。若你还要问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本人也无话可说。”婴疾步走过朔卿身边,一把推开雅间大门,浮莲在外面站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开门吓了一跳。
“送客。”婴对浮莲吩咐道,只身离去。浮莲看着从房内走出的朔卿,微微欠身。“官人,这边请。”浮莲感到心里溢出丝丝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