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始终保持沉默。直到那个老头颤巍巍地爬上楼来给这仅有的几个客人倒茶,这里面才多了木楼吱呀呻吟的声音。
“客人慢用。”老头子沙哑地说完这句话后又颤巍巍地转身离开,扶着楼梯栏杆慢腾腾地挪下去,半晌方才听不见木头的吱嘎声。
“……你要杀我?”易长安抖着嗓子问兔子,兔子歪着脑袋用左眼看了看他,没有回话。
房间又是一片死寂,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
“千佑。”淮唤道,“人世之火不会烧得如此猛烈。更何况,这妖和尚除了易容,不会别的法术。”
“对对对……”易长安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嗯啊那啥兔兄你好我叫易长安幸会幸会……”
“如果是普通和尚,怎会有如此威压。”千佑搭在桌上的两只前爪慢慢变大,竟幻化成人的双手,再往上看,一个穿着淡紫色缀有零星花朵齐胸襦裙的小女孩儿正扑闪着大眼睛恶狠狠瞪着易长安。刘海松散,露出雪白的额头,发带垂肩,一对小发髻盘在两边……这和那晚追杀易长安的怪物简直就是两回事啊。
“什……什么威压?”易长安屁股不自觉往后挪了一大截儿,看着小女孩的眼神觉得这才是给他的威压。
“火海当中有东西在嘶叫……还说火不是你放的?!”
“……你是不是还看见了……嗯呃,一个浑身是火,一身鳞片还长有双角的怪物……?”易长安弱弱地回答,好像知道这是什么威压了。
千佑紧紧盯着他,不发一言。
“那是……这个啊。”易长安将右边的垂发掀起来,伸手在右耳朵上扣扣扣,耳朵都红了也没见扣下来什么东西,倒是有一抹红像血一样在右耳上闪亮着发出红光。“这玩意儿跟了我九百多年……想拿也拿不下来啊……”
“麒麟石。”陶罐中的鱼很是识货地发声。“相传麒麟石用麒麟之血提炼而成,能命世间所有走兽,珍稀异常。”
千佑气势不减,又紧紧逼问,“你是那个司命门人的好友!”
易长安欲哭无泪了,“谁特么是好友!九百多年每天都在追杀我!要不是看在能骗一顿好吃好喝,我打死也不想和这人认识!”
“如何找到他。”鱼冷冷地问。
易长安被这个问题打得措手不及。不是指不知道如何回答,而是易长安打一开始就想借助树妖的手弄到悬功牌,一路上都在打这个小算盘,这会儿,被另一个妖精顺水推舟地帮扶了一把。简直是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又一村……指不定勾起三只妖精的公愤,成功率都要大得多。
“他在地界因果司……但我们必须弄到悬功牌才能打开去往鬼门关的虚空……”易长安吞了一口口水,接着说:“悬功牌在武司官身上,就是那晚和王八打架的那几个。”
淮一直喝着茶不说话。鱼在陶罐里游来游去。千佑气势减半,颓然跪坐在自己腿上。
“接下来……”易长安试探着问这三个妖精,“咱们怎么办?”
“去找武司官!”千佑和鱼异口同声答道,唯有淮还是坐着,慢慢呷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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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朔卿分配完每个人搜查的街道后,驾着马在这一片没什么人的区域狂奔。
这里是北市的东北方,后面紧紧靠着归善寺的一边。远离运河,靠近寺庙,冷清得多。虽不至于没有人来访,但是寥寥一些老年人驻守此地也显得很是荒凉。
此刻日影西斜,查访了N条街后,朔卿头上挂着汗珠气喘吁吁拐进最后一条街。查完这条就收工的声音已经在心底说上了不下百次。
将至尽头。
“哗——”一个颤巍巍的老头端着一盆水放在地上,然后艰难地用大木勺一瓢一瓢舀着往街上洒。朔卿看见了他,提前十几步就下了马,牵着马疾步走过去。地上的水在没被土地吸收完以前,反射着太阳的光辉,亮晶晶地淌在地上,像是一面镜子。
“老人家——”朔卿牵着马站在老头子的身后,朗声叫道。
“老人家——”易长安从楼上窗户探出头冲老头子喊道。
老人家继续泼水,“哗——”成为喧闹的尾音。
怎么又是这货,易长安看见朔卿站在楼下,心中潜藏着咆哮的羊驼。
“楼上公子好生面熟,不知公子到此地喝茶看见过一个和尚没有?”朔卿在楼下双手合揖,仰着头问易长安。
嚯,这货没认出我来。易长安摸摸头上的峨冠,装作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未曾看见。”
“多谢公子。”说完这句,朔卿翻身上马,扯着缰绳,又冲前方而去。
“走走走走走,那遛王八的又来了……”易长安缩回身子,招呼着屋内的三只妖精。回头看见,只有淮一个人。
“收拾完了。”淮腰间别着那只陶罐子,怀里抱着麻灰的胖兔子。
真方便……易长安心中默默地想道,摸遍全身没发现一个铜板。看看淮,他一脸无所谓地站在楼梯口等着易长安。
人可以不要脸,但不能没有良心。这个老头子瘦巴巴的这么可怜,怎么忍心还不给他几碗茶钱。易长安琢磨一下,“树妖,那边有路吗?”
“没。”淮简短地回答。之所以找这个地方喝茶,说明淮早就摸清楚了周围的一切。
“那好办。”易长安欢天喜地的蹦下楼,趴在刚进门的老头子耳边说了几句,然后就在楼下乐颠颠地招手叫淮走。
“哒哒哒……”马蹄声不远,反而近了。易长安一伸头,看见死路那方骑着马跑过来一个人影。不用说都知道是遛王八的那傻货掉头了。
“走了走了。”易长安和淮,一高一矮,夕阳下拖出两道长长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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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马蹄声近了,老头子往他招招手。
朔卿看见,勒了马停下来。马匹甩甩头,“喷”地一下打个响鼻。
“唉,小伙子,刚才你朋友说你会回来给茶钱。”
“谁?”
“刚才那个白衣服还拖了一个俊俏书童的小伙子。”
“我不认识他啊!”朔卿傻了吧唧地呆在马背上,冲前方的路看去,一个人也没看见。
“小王八羔子——你们年轻人一说到钱连朋友都不认!你爹妈……”老头子终于睁开耷拉着的眼皮,还给瞪圆了,浑身上下都来了劲似的破口大骂。缺了牙的嘴像个黑窟窿,倒出朔卿这辈子都没听过的话来,声音惊天动地,安静的巷子从头到尾都在回响。
一人骂不打紧,所有朔卿以为没有人住的房子都慢慢打开门,伸出一颗颗花白头发的脑袋,支着有牙没牙的嘴嘿嘿嘿地乐。
“老人家……请问那个人长什么模样……”朔卿脸唰啦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遛王八的既视感再度袭来。
“哼,瓜子脸,白皮肤,眼下有一颗泪痣!你连你朋友都不……”说完又啪啦啪啦地骂,朔卿赶紧摸了一锭银子扔给他。老头子眼睛都看直了。
“哪个方向?”朔卿头上拉下黑线,太阳穴上凸出一根青筋。还能有谁!掐他脖子的死秃子!套自己头的死秃子!!
老头把银子放进嘴里咬咬又拿出来,乐滋滋地看见上面有个牙印儿,还拉着一根亮晶晶的口水丝儿。“那边那边,小伙子再见啊!”老头儿乐呵呵地伸手往易长安一行人离开的方向一指,怀揣宝贝似的一趟跑回店里关上门——即使只剩半扇可以关。
朔卿两腿往马肚子一夹,优哉游哉的马往后一仰,嗷嗷长鸣一声儿向前冲去——死秃子!给老子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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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黄昏,官行道上的人群看见来者,都自觉地闪退到路两旁。三匹青鬃马拉着一辆紫金色的马车缓缓停在夜游司大门前。马车夫朝看门的武司官递上一块玉佩后,正准备挥鞭驱使马车进入,却被一个手执长刀的武司官拦下。
“怎么了?”马车里面的女人问道,武司官语气不善地回答:“夜游司除了夜游大人的马车能够自由进出,其余所有人必须下车步行。”
女人听闻,猛地一把掀开帘子。一阵熏人的香气从里面漫出来,几匹马不安地来回跺着脚。
武司官看见一个女人妖娆地坐在里面抽着草烟,身上深紫色官服绣着金色的饕餮流云纹,一条长长的蛇尾从衣襟下伸出来撩起帘子。
“夜游妹妹的命令?”女人吐出一口烟,傲慢地问道。“我是夜游的好姐姐,夜游妹妹怎么忍心让我走那么长一段儿路呢?”说完,放下帘子,门口的蛇尾瞬间隐入门帘,“走。”马车夫听令挥鞭驾马,马车长驱直入。
“夜游大人,都市王来了。”伏日敲敲门,在司长殿门外向里面汇报道。
“知道了。”夜游将桌上的东西收进一个小木盒子里,拿起笔,在木盒子上面划下复杂的道道。
“都市王大人。”伏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夜游放好盒子,披上衣服起身。刚站起来,门就被女人一下推开,带进一阵紫色的烟。
“尾后。”夜游站在案台前,不曾迈出一步准备走下案下的台阶。
尾后扫视司长殿一眼,看见暗金色的月牙还是在中央的大鼎上浮动着,四周都是书架,摆满了大小不一的卷轴和书籍。前方的案台依旧那么空荡,站在案台前的女人仍旧那么冰冷无情。案台左右的双层布幔看上去就像是为她拱卫出了一个皇位,而她就是高高在上,威严逼人的女皇。不过,还是有可以开涮的东西,比如说,夜游身后的墙上又多了几支白白胖胖的毛笔。
“夜游妹妹,别来无恙。”都市王拖着长长的蛇尾游曳进司长殿,后面站着几个都市王府的文府官。
“伏日,把门关上。”夜游站在原地,对门口呆站着的伏日命令道。
“吱呀——”厚重的大门在都市王的身后闭上大嘴,都市王只微微偏头过去看了一下,旋即又是一脸的谄媚转过来对着夜游。
“夜游妹妹,今早的火气不小呢。”
“想问什么。”
“昨晚运来了珍惜宝贝,想必能让姐姐见见?”
“烧了。”夜游打个哈欠,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站在案下的尾后。
尾后还是那副笑脸,面不改色。“还有什么东西剩下吧?”
“灰,运去了冥川农田当肥料。”
“你……”
“尾后无事便请回。”夜游毫不客气。她从来不客气,如果是阎罗王,她会尊敬地称呼“阎罗王”,而不是直呼姓名。但对于这尾后,确实不需要尊敬,只需要鄙视。要把她的骄傲和傲慢踩进脚下的烂泥。女娲是神,可居然能有这样的后代,简直就是耻辱。
“夜游妹妹别生气,姐姐就是来问问还发现了什么没有?比如……”尾后扭着尾巴前进一步,“花纹啊什么的。”尾后紧紧盯着夜游的脸。
夜游冷着脸,还是刚才的脸色。她对上尾后的金色蛇瞳,“天黑,没看。”
“那今天早晨呢?”尾后十分不甘心,心里的怒火极力压制着不让它表现出来。
“早上?尸体的味道现在还在我房里,忍着恶心直接烧了。”夜游冷冷地牵着嘴角笑笑,“尾后这么爱干净,恐怕都还没运回十殿宫就烧了吧?”
答“是”还是“不是”呢?尾后深吸了一口气,只闻到空气里充满着自己身上的味道。笑容僵硬地挂在她的脸上。她拿着烟枪的手放回胸前,讪讪笑着。
“妹妹办事真叫人放心。那姐姐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望夜游妹妹。”尾后什么都没有打探到,只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神兽玄武被烧成了灰运去冥川当了农田的肥料。谁知道这句话里面几成是真几成是假。
走出门,上车。夜游目送着尾后的离开,心中窜上来无名的怒火。
有叛徒。
夜游司里面一定有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