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醒了。
因为他听见执明说所有的修缮费用可以归国库负责。于是双腿一蹬,眼睛往下一翻就回来了。然后乐呵呵地领着丞相在同泰寺里转悠。一边转悠,一边瞎聊。于是执明在同泰寺的后门发现已经被树枝串成烤串儿的白鹤们时,已经接近午时。
没有一只存活,全部形同枯叶,被从身体里长出来的树吸得精光。羽毛在躁动的空气里面微微抖动,洁白无瑕,像是为这些树披上了羽衣。
“树妖?”执明捋着拂尘,一棵一棵地看过去,但却没有发现妖气,也没有发现仙气。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像是故意被人抹去一番。
不过,管他是谁呢。动了我喜爱的白鹤,这罪责不是谁都可以担得起的。执明挥挥拂尘,十几棵树突然同时冒出火苗,蹭蹭地烧起来。和尚们跟在后面,只是闭着眼不断地诵经。
“丞相大人慢走。”老主持在悟净的搀扶下将执明送到门口,看见寺门外面整齐地候着一队人马。执明上了一驾马车,队伍浩浩荡荡地从门口开走,留下一地散乱的马蹄印。
“住持师父,圣树还在,只不过……”悟净等人都走远后高兴地对住持汇报。
“不是说找不着了吗?!”老主持看着悟净,颤颤巍巍掉头往后花园走。
一片狼藉的后花园,到处都是泥泞、积水。虽然众僧已经忙活了一个早上,但还是恢复得不明显。一片荷塘前的空地,老主持远远地看着,似乎没发现任何生物生长的痕迹。倒是周围围了一圈壮观的围栏。
“近了近了……住持师父,圣树留了一棵小苗呢,你看。”悟净翻过围栏蹲下去,一只手指托起一片小小的嫩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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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长安把包袱放下,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草织垫子上,转眼,又换了副年轻公子的模样。头戴白色峨冠,穿的是一身素雅华服。易长安看看自己身上,觉得这比刚才变的九爷的样子好多了。
“刚才你怎么认出我的?”易长安往桌子吹了一口气,顿时飞起来一阵烟。像是刚才对着面粉吹了一口气似的。
“你左脸上的泪痣,还有右耳上的红石头一直都没有消失过。”淮轻轻放下千佑,取下腰间的陶罐放在烂朽的桌子中间。
易长安对此毫不知情,还以为一变皆变。
“所以,怎么谈?”易长安颇为无奈,伸出手揭开陶罐盖子,里面立马升起一道晶莹的水柱。
“司命门是什么东西。”淮对着罐子底部发着光的鲤鱼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下面的鱼反问他们。
“不是人,谢谢。”易长安插了一句。安全起见,说的时候还紧紧盯着妖怪奶爸放在一边的麻乎兔子。
“追来的人呢?”鲤鱼并不理睬淮刚才的提问,接着问。
“死了。”淮说。
“你干的?”
“对。”
“是什么东西?”
“鸟。”淮说。
“白鹤。”易长安补充道。
鱼在罐子里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浮上水面。昏黑的罐子,被它的光亮照得通明。不难看出,这本是一条赤红色鲤鱼,但可惜的是,身上还带有几片黑的杂色鳞片。使得这条鱼看上去有点美中不足。
鱼在水里绕着罐子游了一圈,大概是看了这两个人一眼吧,然后面对着淮。“你杀了司命门的手下,这笔账,司命门的人会记着。你逃不掉他们对你的追杀。”
“所以,司命门是什么。”淮重复了一遍第一个问题,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毫无惧色。
“九百多年前,天帝昊下世。三君问鼎,准备决出新的天帝,有龙华重、姬无尘,还有太吾公。三君各成一派,司命门,便是太吾公在人世的爪牙……为了帮助他登上帝位。”鱼摇动着鱼鳍,水剧烈地震动。
“他们之所以要杀你,因为你是华重遗族。”淮缓缓说道。鱼没有说话。“龙华重一派怎么了?”
“我既是遗族,华重一派还能继续存在吗?”这条鱼愤怒的拨了下水,水花碰触到陶罐边缘,一些泼洒了出来。
“那啥姬无尘呢?”易长安想起三君里还有一个人。
“消失了。十有八九已经去地府报道了。”鱼噗噗噗噗吐着泡泡,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鱼在生气的表现。
“司命门……人间应该干扰不了三君问鼎吧?这对太吾公何用?”易长安发问。
“不清楚,但凡司命门在人世,篡改因果,扰乱阴阳祸福。据说九百多年前被地界全部歼灭……只是,司命门还有漏网之鱼。”
“就是说,太吾公为了在三君问鼎当中赢得胜利,所以动用诡计灭了龙华重和姬无尘两人。既然三君问鼎只剩下他一人,天帝的位置已经非他莫属,为何还要发展司命门扰乱人世?”淮看来,这几个人说的天帝应该是个很位高权重的角色。至高无上的权力之下,应该不存在什么可以让他忧心的东西。
“不知道……我只清楚一点:太吾公的局,不会浪费一子一卒。”
“司命门开始于多少年前?”易长安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它。
鱼一霎停止活动,易长安差点怀疑他是不是神经周转不灵了。“在天帝昊下世之前?”鱼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周围的几人。
这么说,时间应该也是一千多年前。既然成立在天帝昊死翘翘之前,太吾公必定早有预谋。司命门篡改因果……易长安忽然想起因果司。因果司是九百多年前设立的,职责是从秦广王府领取前来报到魂灵结下的因果数,然后送往因果司和魂灵上一世离开转轮王府时的因果进行统计和对比,来核实因果是否被篡改过……因果司的设立难道防的是司命门?
“那这么说……那只王八是司命门的手下……”易长安若有所思。
“司命门四大当家之一,玄武。”鱼补充。
“那这个花纹是?……”易长安从包袱里摸出面具,在陶罐上方晃了晃。
“司命门标徽!”
孟婆三兄弟的面具,有司命门的标徽。和因果司虞百陵串通在一起,那么,司命门已经控制了世间所有的因果?
“你打算怎么办?”许久未曾说过一句话的麻乎兔子忽然开了口。易长安和淮一愣,转过去看着她。
“一定要报仇!”这条鱼吐出一道晶莹的水柱,溅在外面的木头桌子上,打起一层灰。
“一定要……报仇吗?”千佑支起身子,把两条前腿搭在桌沿上,看着陶罐。
“对!”
“为什么……”
“因为他们夺走了我所有的东西!重要的不重要的……一分一厘统统都要拿回来!”
咔擦。
千佑听见心里好像开了一扇门。门外,就是她想要的答案。
咔擦。
易长安看着麻乎兔子那神情,原本拔凉拔凉的的心瞬间全部结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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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饰华丽的马车走在回丞相府的路上,朔卿骑着马走在马车旁边。
执明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掀起布帷一角,扣了扣轿身。朔卿听见了,立马驱着马靠近窗口。
“北市之事如何?”执明语气温和,似笑非笑地看着朔卿。
“无法核实,或许只是百姓的误传。”朔卿想起那个“蓑衣”就觉得恶心。“施家失火在前,北市在后。”
“同泰寺里发现了树妖的痕迹,如果不是修为上千年,恐怕也不会藏匿的那么深。哈哈,建康城啊,妖怪远比想象中的多嘛。”执明半开着玩笑,接着说:“年轻人,最近就有劳你了。朱胖子本人承认纵火,那就有罪。虽然一个人放的火不至于烧得那么干净,但也说不准和妖精有勾搭是吧。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值得去查查……找不到妖精,就用朱胖子抵罪吧。妖怪的事情闹得建康人心惶惶是死罪,嘘——”说完,做出一个嘘声的动作,然后掩上了布帷。
朔卿很想告诉执明,朱家老夫人气得不省人事了。如果用她子孙抵罪,相当于没落了整个朱家……虽然,家产到了朱胖子手上也不见得能撑多久。
马车里面传出执明后半句话:“就送到这儿吧。”
霎时风起,狂沙离地,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待到朔卿再看周围时,只剩下护送的一队人马正面面相觑。
意思就是说,不要把用朱胖子抵罪的事情告诉别人是吧,说出去……自己就是死罪。就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吧……
死秃子。
朔卿想到的第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这个。
“去北市,给我挨家挨户地查一个和尚!”朔卿举起马鞭,众吏员大声应和:“是!”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往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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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明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办到。至少在记仇这方面是绝对清楚的。
若是树妖,那么根据五行相生的规律,水生木。而自己擅长的就是水,刚好给了木头足够的生长空间,这绝对不是杀掉树妖解恨的最好方式。
妖啊,妖。这关系真复杂。
按照执明的推断,施家发生火灾,烧得如此干净,应当是妖物所为。而为了抓住这只纵火的妖,执明给了朔卿一只玄武兽。玄武追踪纵火妖怪到同泰寺荷塘,正准备动手时却被武司官们斩杀。死前告诉自己发现了华重遗族的存在,但等自己赶去时,派去捉拿的白鹤们又被凭空钻出来的一只潜藏在同泰寺的树妖给灭了……同泰寺还真是热闹,比想象中的热闹多了。算算嚯,这儿有多少只了?敢情妖精学会结盟了?
但执明最感兴趣的还是一点,那只华重遗族是如何待在自己眼皮底下百年没被发现?
执明推开凌云涧的门,径直走到最里面,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画,发现玄境图中空无一人。
大概,已经被玄境中自己至今也无法控制的玄武尊给吃了吧?
想到这里,执明牵着嘴角笑笑,从一旁的书架上拿下一滚卷轴摊开。画面上江清月静,画中间一座拔水而起的宫殿在清亮的月色下露出气派的轮廓。宫殿顶上飞檐雕龙,廊下亮着的灯笼发出莹莹红光。纱帷飞扬,随微风而动。江面上荡着一只轻舟,在这片屹立着矮小山川的水域上随波逐流。意境优美,很适合和别人谈天说地地聊聊天。
既然自己不能够很好地处理这只树妖,但未必别人不能。
金克木,木生火。
找白虎还是朱雀借个弟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