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在建康城南的百官府舍。作为百官府舍之首,后面的百官府邸也大致就和丞相府的装饰风格差不多。如此,一条街从皇城往南望出去,整整齐齐一条街都是一个颜色,唯一的区别就是府邸大门的大小。
冬日清晨,虽然寒冷,但督查官却在马背上骑了一背的汗。待他绕着跑了半圈的宫城,到丞相府门口时已快晌午。门口的仆人看见一个脏兮兮的人在门口停下来,斜着眼睛看了一眼。
“咳!这儿是丞相府,低贱之人不得入内。”仆人嘴里衔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早已枯死的干草,懒懒坐在台阶边儿,睥睨看着叫花子一般的黑人。
督查官没说话,黢黑的手往仆人面前一伸,一个同样黑黢黢的戒指戴在他的右手食指上。乍看很像病变突出的骨节。
仆人冷哼一声儿,把手指伸到嘴里蘸了一指口水,然后往那个黑漆漆的戒指上一抹——“!”然后扑通一下跪下,“朔大人饶命!小的有眼……”
“滚。”
然后仆人蜷成了一个球,哎哟哎哟地自己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瘫在门口地上,嘴里吐出阵阵白气。朔卿沉默着踏上台阶,看门的仆人慌里慌张地把门推开让朔卿通过。望着朔卿的背影,心里犯着嘀咕……这能怪咱们有眼无珠么,你这特么都只剩个人形了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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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见过丞相府人都会夸赞丞相的好品味。飞漱流石,移步换景在这里都得以展现。皇上千百匠人怕是都没有丞相这么有闲情雅致,会把大好山川风景都关进这方园林之中。更有甚者甚至夸大地描绘这丞相府:荷塘冬有花,腊梅夏常开。足以见这丞相府的精妙绝伦。
一个穿着单薄衫衣的丫鬟手执一柄纤素拂尘,在朔卿前面为他带路。衣衫飘飘,穿过开满百花丛的前院,丫鬟就像一只白色的蝴蝶,灵巧得很。但偏朔卿就被这一枝那一叶地缠住或是阻碍,不由得眉头一皱。
如果不是要务缠身,怕是朔卿打死也不想来这丞相府的。太诡异,每次都匪夷所思。就说现在吧,丫鬟带着朔卿穿过百花丛,终于站在了悬挂着“凌云涧”匾额的门前。这凌云涧平日都是丞相会客的地方,装潢尤为华丽。梨花木门镌龙凤,玉柱天花绘八卦。
但面对着梨花木门,丫鬟似乎视若无睹,直挺挺走了过去。像一滴水融入一片海,无风起皱,然后踪影全无。
淡定,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朔卿也学着丫鬟,直挺挺走过去,然后“嘭!”撞了个头响。
朔卿黑着脸退后一步,一手扶额,另一手大力一推,门哗啦一开。眼前一白,一阵暖风带着瓜果香味迎面扑来。
这哪是什么凌云涧,分明就是他家的大荷塘!荷花还开得正好,粉花青叶之间还淌着水一般缓缓流动着的白雾。偶尔一只金色锦鲤跃起,但转眼又隐没在这白茫茫的雾气里。再远望,一个小小的黑点儿好似漂浮在这荷塘上。湛湛青天,闪过一抹白色——一只鹤,嘴里衔着一柄纤素拂尘。
“请朔卿入席议事。”声如洪钟,似远忽近。
朔卿四下一望,找不到说话的人。直直地再看向亭子,起码隔有几里的水程。无路亦无舟。
“属下愚钝,还请丞相明示。”朔卿心生一丝懊恼,每次来,这王八蛋丞相必定弄得跟一极乐世界似的。
“心无杂念,脚下生莲。”声音再度响起,荷塘起风,掀得荷叶露出下面藏着的朵朵莲花。风过无声,但却带来一股直刺人心的威严。
朔卿跨过门槛,身体落入一种失重的感觉。但随即,这种感觉被脚下落地感取代。朔卿低头一看,一朵璀璨的金色莲花开得正艳,而自己的脚正稳稳地踩在上面。另一只脚跟着跨了进来,刚站直,朔卿忽感背后一阵凉意,回头一看,哪里有自己来时的门,只有一片望不见尽头的荷花,青空飞鹤,锦鲤出水。
一步一莲,分明觉得亭子离自己很远,但未走数十步,亭子就已经近在咫尺。小起微风,珠帘轻动,碰撞之声堪比琴瑟。
“参见丞相。”
“免礼,入席。”
朔卿卷开几挂珠帘,走进去,看见亭子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道家阴阳鱼地毯,毯边四角摆放着四个香炉,正缭缭生烟。执明就在玄色阴鱼的那方,盘着腿打坐,颇有道家仙风气骨。
“丞相,施府……”朔卿在执明对面的阳鱼上坐下来,开门见山提出来,却被执明一言打断。
“我知道了。”
“那丞相您是怎么打算的?”朔卿习惯性地用左手大拇指捻着食指的指甲盖,摸着摸着觉得触感很奇怪。悄悄用余光扫了一眼自己身上,惊讶地发现身上光洁如新,干净得一尘不染。
“施大人耿直敢言,颇得皇上的器重。此次失火死伤数十人,火势难控,朔卿有何看法?”执明微微睁开眼睛,嘴角挂着笑容,温和可亲。
“据朔卿看来,此事非人为纵火那么简单。施家上下几十口人,若是几房失火,人手完全足够。且腊梅林地势平坦开阔,就算火势殃及也不可能将一下将四十余口人困于其中并烧得尸骨无存。定有他因。”朔卿想到只有一片焦土的腊梅林,觉得不可思议。
“朔卿。”执明乐呵了一下,从打坐的姿势里释放出来,伸出手指在阴阳鱼的地毯上敲了敲。“你可知昨夜北市之事?”
朔卿点点头,“据说是妖物作祟,焚毁民居。”
执明拿起一旁的拂尘,在面前一挥。朔卿感到一阵风打在自己身上,定眼一看时,面前多了一张桌子,上面玉壶金盏,山珍海味一应俱全。
“丞相认为施府失火是妖物所为?”朔卿看着自满的酒盏冒出丝丝温热的白烟,困惑地问执明。
“朔卿信这世上有妖魔鬼怪吗?”执明反问。
“不信。”朔卿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你相信这世上的仙佛神灵吗?”执明乐呵呵地又问。
“……信。”朔卿迟疑了一下。
“如此,为何信仙佛神灵,就不信有妖魔鬼怪了?”执明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眼睛却一直看着涨红了脸的朔卿。
“丞相,若非见过您的仙术,恐怕朔卿我也是不信仙佛神灵的。”
“哈哈哈哈,朔卿啊,你这是在恭维老夫啊!”执明一口笑出来,脸上的年轻与口中的老夫二字完全对不上号。“来喝上,别客气。”
“那丞相打算捉妖?”朔卿双手端起金酒盏,敬了执明一下,仰头一口喝光。
“不不不,不捉,是灭。你去即可,小妖小怪,不足挂齿。”执明往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呼啦啦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丹顶鹤,嘴里衔着一只篮子,里面笔墨纸砚俱全。
“我?!”朔卿瞪大了眼睛,身子前倾撑在桌面上,一脸的难以置信。
“朔卿怕了?”执明取出纸笔,在黄色的之上迅速地画着赤红的道道,一边画,一边笑话朔卿。“给。”一气呵成。“抓到妖物后贴在妖物身上即可,若是反抗,就地处理吧。”
“……”朔卿不吱声,心想这是作死的节奏啊。
“喏,念在你第一次灭妖,派给你个帮手。”执明冲边上指指,朔卿转过去,什么也没看到。
“辛苦啦。”又是那种忽远忽近的感觉,朔卿急忙起身,还没站直,就听见背后“嘭!”一声,回过神来,面前只有来时的百花丛兀自开着,而背后梨花木门紧闭。
“啪!”头顶房檐上传来东西滚落的声音,朔卿抬头,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掉下来,急忙用手去挡。“咚!”东西砸在地上,骨碌碌地转起来。
“嗯……”朔卿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看看这是不是幻觉。
地上一只……尼玛这玩意儿是乌龟还是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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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无此果意味着这只妖怪并没有服从地府的管理。既然出了四十多条人命,那么只有斩立决处理了。”虞百陵对着吕术,面无表情。
“不是一只妖,是两只。”吕术面色凝重看了一眼虞百陵,道过谢,瞬间闪出因果司大门。
“老大,既然这妖怪那么厉害,为什么之前夜游司和日游司都没有发现啊?”那个拿着因果册唰啦唰啦翻着的家伙问虞百陵。
“我不是妖,你也别问我。”虞百陵活动一下筋骨,看见还在里面统计因果的“易长安”,感觉就像有人告诉他“虞百陵,你其实一直都是女人,只是你一直没发现。”一样,所谓强扭过来的三观肯定不正常,大概就是这种感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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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术风驰电掣般赶到夜游司的中央——悬功柱,刚进去就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头,宽广的司场里面站满了人。从怀中取出夜游给的白纸,吕术脚下生风跳上一旁的悬功墙,俯视众人。
“奉夜游之令,前来召人!人世建康,妖物作祟,有能力者自出!”白纸哗啦在空中作响,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纷纷转过来。
“什么级别的任务?”
“你是不是傻!夜游大人召人的肯定是黄金级别啦!”
“算算……青铜、白银、黄金,还有那啥封爵……唔!这么高的级别!”
“……”
底下人声鼎沸,众人议论纷纷。吕术站在墙头上,看着一张张惊异的面孔,心里涤荡着一股浩气。
“何方妖孽?”一人跃上墙头,衣袂飘飘,背上的两把斧子熠熠生光。
“两只妖,本体未知。”吕术根本不看这人,只是不断把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和熟悉的脸。部分武司官议论着,开始离开围观的队伍。
“我来!”从队伍中又飞跃出一人站在吕术旁边,赤手空拳。
底下的人群开始大量离开,只有那么几个还在下面站着——都是连青铜级别都不敢接的悬功墙人群,还在看热闹。
“人世建康,两只妖物,斩立决。”
“明白。”
“了然。”
三人身影从悬功墙头上飞出,直奔朱雀方位的鬼门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