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今晚热闹。
吕术站在宫城广莫门上方，有些心烦地看着今晚自己地盘上那起莫名其妙的大火。日游夜游这两阴武司与别的阴武司不同，他们只负责巡视有无鬼怪扰乱人世，有的话就查清上报阴武司，不由阴文府过手。然而今晚有些麻烦，自己摘的悬功牌任务地点居然发生了一起火灾。如果是单纯人为的还好说，因果司统计的结果就可以解释这起火灾是正常还是意外。可是在此之前居然发现了妖气。
天明时分回去交差，如何上报？说是有妖怪放火烧死了一府老小？证据呢？吕术眉头拧成了麻花，这东西要是说不清楚，今晚可是白干了，夜游司的司长是个王八蛋，绝逼会克扣赏金。这个月老婆的购物愿望单里……棉绒大衣金丝刺绣手绢红玛瑙簪子布底尖头绣花鞋拔丝银镯子凿花金戒指枣花敷脸面膜……这些都还没买啊……
心烦意乱地盯着失火宅邸，但余光又注意到了另一个点在一闪一闪。吕术转头看过去，远处似乎零零星星又亮起了灯火。或许是正常的现象吧，但是吕术看到那些灯火越聚越多，一丝不详的预感罩上心头。
“呼——”耳旁疾风呼啸，黑色的建筑物们从吕术身边闪过。轻轻地，踩着一片瓦，吕术停在了屋顶边上朝下俯视着下面的一举一动。
火势不甚猛烈，在惊醒的人们相互转告帮忙之下大多数已经处在可控范围内。只是，吸引吕术的并不是这火势大小——街道上泼洒的玄色污渍均裹着浓浓的妖气。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妖怪的血。东西走向的街道都被这股妖气抓得死死的，到处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熏得人想发吐。
正愁在府邸找不着本体呢，原来在这里。
吕术拧巴的眉头似乎解开了一些，站起身来，轻盈地穿梭在各家的屋顶上。循着玄黑的血迹飞速前行，远远听见了某处传来的坍塌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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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你！”妖物气喘吁吁，速度慢了很多。但易长安丝毫没发现，因为自己也跑得没了半条命，像得了哮喘，哼哧哼哧喘着粗气。一前一后，前者在黯淡的月光下闪亮着大光头，肚子在此时不争气地咕咕作响。后者闪烁着两团鬼火，蒸腾着团团血腥味的热气。
看这场追杀，如果不是一方的死亡，另一方永远也不可能停下。
“为……为什么你……呼呼呼呼……你要……杀我我我我……呼呼呼呼……”易长安眼冒金星，当年被虞百陵这么折腾也没出现过这种状况啊。
妖物并不答话，或许是因为周围事物毁于一招的声音代替了它的回答吧。
左拐右拐右拐右拐左拐右拐左拐……易长安拖着像拷了千斤脚镣的脚步摇摇晃晃拐进一个小巷子，一人宽许，易长安左撞墙右撞墙，疼痛都已经显得麻木。眼看就要到尽头，易长安感到重心往前一倾，整个人像狗一样四肢着地，没命地又连滚带爬冲出去……只是，正面对着的一个宽敞的院子，让易长安躲无可躲。
纤条杂乱，像章鱼的触手一样伸出巷口，撑在墙面上，努力想要将里面的庞然巨物拉扯出来。亮起来的灯光飘忽出黑洞洞的巷口，慢慢露出两团鬼火似的眼睛，直勾勾瞪着易长安。
易长安耷拉着脑袋翻倒在地上，胸口喘成八级地震，再也跑不动。
纤条如百川汇流，细的粗的慢慢缠绕在一起，汇集成几把，缓缓举起。就像在不同地方等待开弓的箭，但只有共同的一个靶子。
“唰！”如一声令下，利箭出弓。
易长安瞪大眼睛看着胸口，难以置信。
没有应该出现的“噗噗”的穿刺声，就像在搅动着一团空气。
妖物咧开的大嘴往外滴着玄色的液体，粘稠地在地面与嘴之间拉出细丝。妖物抽回纤条，抬起刺下抬起刺下，没有休止。
易长安惊魂未定地看着妖怪，又看着自己平整的胸口。素色白衣，并无赤色袈裟、僧袍、念珠。难道这才是三无产品的状态？
“够了。”易长安听着陌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瞪大眼睛望上去，一个人影站在房顶上，双手各执一把流星锤。暗金色在手背处隐隐浮动，随着双手的缓缓抬起，在夜色里拖出两道暗金色的长弧。
“！”易长安眯着眼睛看清楚他手背上月牙的形状，顿时浑身僵直，坐在地上呆若木鸡。
没看错的话，那是夜游司的司印……是来抓我的还是来降妖的？
“杀了你！”妖物将聚在易长安头顶的纤条迅速抽向房顶上的武司官，语气狠毒，力大无比。一鞭抽空，砸在屋顶上，裹着瓦片稀里哗啦地贯穿进屋子里。又来一鞭，挥鞭打在地面上，轰然巨响，砸出一个深坑，尘埃飞舞。
“妖孽，若再不醒悟，我便要你性命！”武司官以极快的速度躲闪在在妖怪挥出的夺命纤条之下，游刃有余。
妖物没有答话，只是更加死命地挥鞭，抽下，挥鞭，抽下。机械重复，已无神志。
“吕家锤！”易长安犹如透明人，张大嘴巴看着武司官的绝技，如皓月当空，凌于当头，双手舒展，暗金色闪烁。流星锤在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染上手背上那淡淡的暗金色。
“喝！”武司官大喝一声，手背上的月牙陡然明亮。
“啪！”武司官忽然身形隐没。易长安听见一个物体被贯穿的声音，然后看见房舍坍塌之后升起的尘埃在月光下缓缓浮动。
“够了。”
“？！”易长安腾地坐直。
前面，一个少年戴着熟悉的面具。“孟姜！——”易长安摇摆不定地站起来，用手指着少年，难以置信。
“千佑，你入魔了。”少年没有理会易长安，转过身静静站在卡在小巷子里的妖物面前，在那双赤红色的鬼火前面毫无惧色。
“杀了你！”妖物重新汇聚着枝条，愤怒地挣扎卡住的身子。玄色的液体糊满整堵墙，在墙与身体之间拉出的细丝，带着滴状血珠缓缓下坠。
“千佑……”少年摘下面具，眼里，绿意盎然。
“菩提明镜。”
刹那间，万物止住呼吸。普天月色下，仿佛只有静静站立着的少年和面前逐渐融化的妖物，以及懵逼的易长安。
“千佑。”少年轻轻唤道，看见玄色的液体慢慢瓦解，露出里面一团小小的物体，伸手接住。余下的纤条顷刻间土崩瓦解。
“啪！”又是一声儿。
少年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易长安，眼里，绿意泱泱。怀里，抱着一只浑身是血的兔子。
易长安瞪大眼盯了盯少年，咽了一口口水，接着盯了一眼刚坍塌的又一栋房子，尘埃缓缓浮动，沉淀，月光照亮落在外面的一把流星锤。房前是一根粗壮的枝条，像直立的巨蟒，随即窸窸窣窣的钻回地里，留下一个破土而出时带出的大洞。刚才发生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你……不是孟姜。”易长安仍旧指着少年，看见少年一步一顿朝自己走来，轮廓越来越清晰。比自己矮个头的身高，右耳处垂了一条小指母长度的发辫，末端系着叮铃作响的铃铛。身上服饰和周遭的人群都不同，衣服上的花纹也是前所未见，说是花纹却更像某种文字。最大的特点还是……眼底绿光莹莹，恍若盛夏在树底向上仰望时，看见绿叶在阳光照耀下的斑驳之景。
“你是谁。”易长安往后退了几步，眼睛虽盯着越来越近的少年，但眼角的余光却是一刻也不停地四下搜索着可以逃跑的方向。
只是，方向没找到，倒是注意了少年后面落在坍塌的房子外的流星锤不见了。
我靠！有这种武司官吗？！被妖怪pia了两次之后居然就跑了？我呢？！我呢？！我咋整？！
后退，逼近，后退，逼近。转眼已经退到墙边。易长安背靠着墙，看着停在距自己十米的少年，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给你。”少年伸出手来，面具倏地一下就伸到了易长安面前。细长红色眼线，额上有修长的红色花纹……确是孟氏三兄弟的面具无疑。只是，推送这面具到眼前的，竟是树枝。
“树妖？”易长安顺着这树枝看过去，在少年的手腕处过渡成了皮肤，再向上，就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亮着两只绿灯泡。
“你走吧。”少年留声，却已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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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门关外，无论是魂魄还是武司官，大家都默契地往旁边闪了闪，让出一条道。
破碎的流星锤，带血的断臂，这个人拖着躯体一步一挪。目光炯炯，燃着的是不甘心的怒火。
“武司官吕术有要事禀报。”吕术站在夜游司的司长殿门口，杀气十足。断臂流血，顺着他的足迹，滴了一路。
“吱嘎——”两个吓得够呛的小武司官一人一扇为他推开司长殿的大门，落入眼帘的首先就是浮动着暗金色的月牙形司徽。再后面，一个身披玄色暗金纹袍子的长发年轻女人正一脸懒散地发呆——第三代夜游司司长，夜游。
“说重点。”夜游依旧撑着头偏向一边，只轻轻抬了一下眼皮，看了看吕术的伤势。语气冷静，并无惊异。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悬功地点建康城，摘功人吕术，发现两只妖。”
“哦？两只妖？”
“……一只妖气深重，而另一只却……望夜游大人速速捉拿，以免再伤无辜。”吕术极度压抑自己的怒气，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只没什么妖气的妖怪给抽了两大鞭，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连抽自己两大鞭的妖怪的脸都没看见。
“你这，是在命令我？”女人转过头来，空洞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鄙薄之意，嘴角勾起戏谑的笑容。
“小人不敢。”吕术这世上只怕自家的一个人，要是按照平日里的脾气，早已经一掌拍上桌面，跟夜游对吼了。只是，这伤势让吕术收敛了许多，已经断臂，若运气不好，恐终生难再摘悬功。
“知道了，你回去吧。”夜游慵懒地拧拧脖子，随手从桌案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往砚台一蘸。“咦，才多久没用，就干了。”夜游揽了揽滑下的头发，右手捉着笔开始写。
无墨之笔，写出的字竟厚实圆润。
“夜游大人……这……”吕术看着纸上的字，断臂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出去的时候帮我顺给门口的小伙子们，我累了，先睡了。”说完夜游把黑袍往头上一盖，桌案上立即多了一座人山。
“……”吕术看了看人山，又看了看纸。血滴在地毯上，浸入黑色，消失不见。香炉缭缭生烟，一丝血腥味也没有留下。
第三代夜游，上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上任以来整日坐在司长殿，近乎归隐。若非要事不得求见……如此之人怎会得到第二代夜游的青睐！若不是第二代夜游将夜游司组织得当成立了三小司，这女人这么玩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把夜游司玩儿完蛋！
忿忿不平，却又不敢造次，只好伸手抓起桌上的纸，狠狠瞪着上面的鬼画桃符。简直就是小孩子的儿童画，一气呵成，连个字的形状都没有。
簌簌簌簌……
吕术手抖了一下，疑似自己看花了眼。
簌簌簌簌……
“！”吕术一惊，面前纸上的字竟然在动！像蛇的游走，满篇白纸都是困住它的牢笼，“这这这……”吕术瞳孔骤然一缩，手抖得更厉害了，纸在他手里瑟瑟震颤——“蛇”居然爬上了他的指尖！
“哗——”眨眼间满篇皆白，已不留一字。吕术仿佛就是它的出口，在这里它可以随意游走。
“你！”吕术愤而大呼，眼光死死盯着伏案的夜游，似乎要将之生吞。右边断臂紧攥的破碎的流星锤哗啦一声掉地，在松软的地毯上咚咚地跳了几下。
“咔吧！”一声脆响拉回吕术的目光，急忙看向右臂……哪里还有折断过的痕迹！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少废话，多做事。”夜游在伏在桌上，闷声来了一句。“记得把纸带出去。”
“嘭！”夜游弹指，殿门大开，门口两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武司官似乎被吓了一跳，只在边上探出半个脑袋向里面张望。
“夜游大人是叫你赶紧挑人去捉妖呢！”门口的武司官看见了一身残破，左手抓着白纸，一脸懵逼的吕术，尽量压低声音好心嘘道。
原来如此。
这算不算第二代夜游选这女人作为第三任夜游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