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芳园。面积不大,却容纳下了一幢房屋,几株白梅,一方假山石,以及一处流水落石的景致。庭院用墙围了大半,房屋对面的墙上开了一个圆拱形的门,直通向腊梅林。在其左右还有一处连廊,从房前穿过去,贯通了施家堂和施家花园。
易长安由那个看门人领着,穿过厅又穿过连廊,转过了一个拐角之后看清了这沁芳园的景色。
只是,面对着这白茫茫的一片,易长安实在不知道来这儿干什么。
“呃,你……请问施主引我来此处作甚?”易长安确认这儿不是厨房后问在前面准备敲门的看门人。
“师父请进。”看门人并不作答,打开门后就退让到门边,弓着身子请易长安进去。
这儿不是地界,应该没什么仇人吧……易长安思量着,走到门口往里一瞧……嗯,一个刺绣大地屏,两边还各站着一个丫鬟。
“师父请。”两个挽着发髻,衣着单薄的丫鬟微躬,易长安愣了一下。嗯,我该从哪边绕过去?我右撇子……走左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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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像是有无形的威压施在自己身上,血管里的血液东奔西撞,心脏在毫无规律地微微悸动。随着什么东西的靠近,越来越明显。
最开始的烦闷焦躁已经变成全身的战栗不已。
“千佑别怕。”一只手轻轻抚摸在千佑的背上。文幼也身着盛装,和清水以及施安一起候在这突然肃穆了许多的房间里,但却不知为何。
“阿弥陀佛——”
听闻这声佛号,施安激动得几乎跪倒在地面,而千佑脑中一片空白。
“施主请起,贫僧不敢受此礼!”我去嘞,什么情况,一进来就给我行跪拜礼,施主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啊哈?易长安刚走出半个身子,看见这一幕差点就懵了,幸好反应及时,吐了句正确的台词。
“十年,终于等来了无常师父。不知您能否告诉我们十年前那位戴着黑纱斗笠的是何方仙人?”清水搀扶着施安,恭敬地问易长安。
易长安怔了一下。十年前啊,我在地界某个地方躲着虞百陵的追杀。嗯,对……虞百陵?!
“呃……请问施主,是一位戴着笼冠,有一头黑发,身材和我差不多的年轻男子吗?”易长安弱弱地问道。
“是的!”施安印象中好像是这么回事,赶紧答应道。边上的文幼则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救了我女儿的命,还告诉我们因果有数,自称司命门弟子不言姓名……”施安努力回忆着十年前那人的一言一语。
易长安在心里冷哼一声。这不典型的闷骚么,表面上满地界地追杀我,另一头却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了人世来修改因果。做了好事还不留名,自称司命门弟子。敢情前无古人,后几千年才会有一个叫“**”的孩子来接班吧。
“唔,是我……朋友。”实在没办法形容两人之间的关系,就这么笼统地概括一下吧。
“无常师父能否告知我们恩公姓名?”施安的状态和千佑一样,浑身颤抖。只不过前者是激动,后者是恐惧。
地府的工作手册明确规定了不能在人世执行任务时透露关于三界的任何信息。可……孟氏三兄弟说的是交易,交易!这不算执行任务,而且就算被人知道了,呵呵,地界还有一个“易长安”正在因果司呆着,根本怀疑不到我身上。
想到这儿,易长安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容易被人察觉的笑容。“友人名叫虞百陵,不知贫僧有什么可以代劳的地方?”要是有银子什么的要答谢他,尽管交给我吧。虽然到不了他手上,但我会代行义务的。
“文幼,你要记好了,你的救命恩人名字叫做‘虞百陵’。”施安捏着文幼的肩膀,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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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漆黑木门在易长安的背后关上。易长安肩上挎着包袱,站在施家的后门外,面朝空荡荡的临河大街,一脸懵逼。
“喂!求解释!”易长安又跳又蹦拍着木门,完全想不通施安郑重对他点了一下头表示感谢后就把他“请”出了家门是怎么一回事。
“十年前!——恩公说!——‘切记到时勿施一米一饭’!——给无常师父的谢礼已装在这里!——您!接!好!啰————”看门人在墙内大声喊道,最后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
易长安一抬头,看见一团黑影在眼前越变越大。“咚!”像敲在一个熟透了的西瓜上,一声闷响。
虽然眼冒金星,重心后倾,像是挨了九爷一拳头。但是易长安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犹如醍醐灌顶,刹那顿悟。比如,虞百陵一直都想把自己踢出因果司,于是十年前特意创造了这个契机。十年后估计条件成熟,和虞百陵勾搭好的孟氏三兄弟利用玩乐的条件诱惑自己做交易离开地界——时间间隔长,完全没有被自己发觉。
原来是这样……易长安视线模糊,意识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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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佑自始至终都处在一片恍惚之中,瑟瑟发抖。眼前似乎燃起过一片火海,还听见万物焦灼的哀嚎。想要逃跑,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僵直绷紧,动弹不得。
文幼一直抱着她,却丝毫不见好转。
“文幼,把兔子放下。过来,爹有事儿和你说。”施安坐在胡床上,清水坐在隔桌对面。两人都平复了好久,其实内心也在纠结,到底这样把人家“无常僧”丢出去好不好。说好呢,是完成了恩公的嘱托;说不好呢……你一个大户人家,连给和尚的几个馒头都没有吗?
“爹。”文幼轻轻地将千佑放在床上,盖上被子拉上帛帐,缓缓走到施安跟前。
“今晚提亲之宴,若你同意,爹将为你和张公子定亲。”
“文幼同意。”文幼直接回答道,不带一丝犹豫。
施安吃惊地望着文幼。
“因为爹爹永远会给文幼最好的。”文幼眼神清亮,嘴角漾起一个甜甜的酒窝。
施安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楚。
忘了是多久以前。那个消瘦的女人躺在病床上,微微偏过头来看着怀里抱着婴儿的施安。惨白的脸上衬在散乱的黑发里,更显得骇人。
但施安不觉得。
她曾经那么美。漫步在春天的花园里,所有的蝴蝶似乎都在围着她打转;她曾经那么妩媚。回眸一笑,世间景色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只是,忽然有那么一天咳出艳过百花的一抹红,就此香消玉损。
病床上,她看着施安怀里的婴儿,嘴角漾出一双浅浅的酒窝。“夫君,文幼赶得上最好的花事。”
这是一场最好的花事吗?施安伸出手摸摸文幼的脸,起身默默出去。清水目送着他的背影,对文幼讲起十年前那晚的事情。黑纱斗笠,青龙纹佩剑,司命门,因果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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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群宾入座。
腊梅林的部分粗枝上被拉上了绳子,上面挂起了红色的灯笼。烛光在里面跳跃,映得雪面一片火红,人影凌乱。朱家长辈倒是很有君子风度,端起酒杯祝贺张家公子,张家公子也彬彬有礼地端起酒杯回应。目之所见,皆是把盏言欢之景。觥筹交错间,总有不胜酒力的人趴在桌上呼呼睡倒在腊梅的幽香里。
施安在这十桌宾客之间端着酒杯来回敬酒。走了几回之后,终于注意到次二桌的朱家胖子不知去向。
“环儿,看见朱家公子去哪儿了吗?”施安转过身问跟在身后捧着酒壶随时满酒的丫鬟。
环儿四处看一眼,木讷地摇摇头。
“去找找。”施安深谙物极必反的道理。朱家两代文豪,个个风度翩翩,谈吐得体。虽不说是什么位高权重,但其士人精神却是得到了圣上的赞赏,可谓儒雅一极。但朱公子……体态丰腴,能对出“河鱼白煮会嫌淡,海鱼放盐会更咸。”这种对子,也是俗蠢一极。今日相亲失败,朱家长辈能大度地接受并给与张公子祝福,那么朱胖子就可能小家子气跑远了。
“是,大人。”环儿应了一声,把捧着酒壶交给了一旁的小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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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歌声由远到近,渐渐明晰起来。起先以为是一个人在唱,到最后才听清楚还有一群声音似乎在杂乱地附和。“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易长安潜意识里动动脑袋,结果不知道磕在什么东西上,一下子疼醒。猛地睁眼,看见眼前一片黑。鼻子,疼。还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脸上,伸手摸摸,也摸不出个形状。一掌推开坐起来,哦,是这家虞百陵的托儿扔出来砸到自己脸上的包袱。
都晚上了好像还没吃饭?打开打开看看有没有吃的……我呸,人家都说清楚了不给一米一饭了好吧。但不争气的手,速度永远比脑子来得快。嗯,面前摊开的包袱露出一把银子和铜板,以及对自己没什么用处的衣物。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易长安听见绵长的歌乐,不自觉侧过身子去看运河里经过的大船。木质的窗户里透出灯火通明,纸醉金迷,人声杂乱。一只更类似于烟花女子专用的客船,缓缓从运河狭窄的河道里划过去,盛满了胭脂香味,欢声笑语。雕栏画漆,旌旗扬扬。如此热闹,不知为何,就单单这一首歌听得那么真切。
易长安呆望着几步之遥的大船缓缓行过,歌声越来越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船尾的甲板上站着一名女子,周围空无一人。易长安正感到很奇怪时,看见女子优雅地转过身来面朝着自己这面。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女子唱完最后一句,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乐器,逆着光的角度看过去,只有一个魅影面朝着易长安微微一鞠。
“?”易长安呆呆的礼貌性地点了个头。不知道女子看见没有。
女子敛裾,里面的门童掀开了珠帘,转身入室。
大船已过,但刚才那个薄薄深衣袒露,襳髾随风飘飘,凤钗摇曳,画了精致妆容的女子仿佛还在眼前晃悠。易长安纳闷儿那女子究竟是哪里很奇怪,整理包袱时瞥见路面上的积雪。唉,女子为了生计还真是蛮拼的。
四下一望,除了刚才经过的客船,还真没有其他地方再有那么明亮的灯火。去哪儿?易长安收拾好东西站起来,愤愤往身后的木门瞪了一眼。其实没有介意给不给吃的,因为纯粹的给银子也没有什么不好。但,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别打脸。
据《易氏本经》第三十二条,虎头蛇尾。人在一件事最开始的时候都是活力满满,精神倍儿棒,到结束时就会蔫头蔫脑,萎靡不振。根据刚才那女子的夏装吹冬风和高声唱歌这两点来看,应该是出发才不久的客船。那么,据此推测……前方不远处定有人群聚集处。
说是前方,但是看上去却没有半点儿灯火。易长安迟疑了一下,觉得去总比不去的好。
“噗……”易长安落脚之处,雪面上皆烙下深深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