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宿的大雪。
清晨钻门而出的一刹,千佑惊喜地看见庭中一直含苞儿的白腊梅开了花。正准备回房间提醒文幼出来看看,敏锐的听觉就告诉她有人来了。
“小姐,今日张家和朱家前来提亲,施大人吩咐您务必待在房内。”丫鬟从旁边的连廊上走过来,手里端着文幼的早饭,还冒着热气。
“知道了。”文幼在房里应了一声,兀自梳着及腰长发,两眼怔怔。千佑无奈地耸耸耳朵,自觉地钻过门缝回了屋。
“千佑,你昨晚去哪儿了?”文幼对镜着妆,语气沉静,活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千佑心中一块巨石悬了起来,满头汗地悄悄别过头去看文幼,正对上她两个的黑眼圈。
我以为你睡着了才跑出去的呀……姑奶奶你有事儿没事失什么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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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覆盖着白墙黑瓦,一如这书香世家世代白纸黑字,黑白分明。堂前庭院白梅若雪,寂然无声。堂内贵宾入座,客套寒暄。
“公子们请用茶。”施安强颜欢笑请面前两位贵宾喝茶,表情很不自然。
“施大人请。”一位峨冠束发的玉面小生彬彬有礼地回复施安,气定神闲。
“岳父大人请!”另一个身着木兰色绣袍的圆脸胖子一脸死皮无赖还笑得阳光灿烂。
“……”施安原本就不自然的脸直接开始抽搐。你以为你赢在起跑线了?呵呵,清水不在,你俩提亲试试。
施安心里冷笑,慢慢端起茶“不知两位公子为何向小女提亲?”
“肤如凝脂,貌若天仙,身份尊贵,天赐姻缘!”胖小子一巴掌拍在茶桌上抢先答道,末了还嬉皮笑脸再补充一句,“嘿嘿,我说的是实话岳父大人。”
施安听得一口老血卡在喉咙上差点没喷出来。“朱公子……为人耿直……甚好……”忍住,忍住。姓朱的小子得意地瞟了旁边那人一眼。
“琼环俟丰价。窈窕不自鬻。有美峨眉子。惠音清且淑。修姱协姝丽。华颜婉如玉。”
施安一听,不由得赞叹,“《赠纪士诗》,张公子好学识。”
“承蒙大人夸奖,小生惭愧。”张公子端起茶杯,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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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在施家花园里面忙着指挥丫鬟打扫昨夜的积雪,然后张罗今日两家提亲之宴。
“客人到了多少?”清水指着梅花林中的花盆,示意抬桌子的下人们将树下的花盆撤去,将桌子安放在腊梅林之间。
“回二夫人,两家公子先到,其余的客人们还在半路上。预计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一个主事的管事丫鬟拿着册子在清水面前汇报。
“去烧些开水,备好茶叶,客人一来就请入梅花林入座。”清水点点头,管事丫鬟收好册子退下。
今年不知为何,白梅比黄梅开得晚。零零星星残存的开败的黄梅夹杂在大片的白梅里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来人。”清水走近一株黄梅,伸手摘了一朵放在鼻前嗅了嗅。一个正在擦桌子的管事丫鬟跑过来,“去带几个人把黄梅全摘了,留给客人泡茶水喝。”清水看了一眼为数不多的黄梅,觉得这样或许显得更好看一点。
丫鬟得令而去,清水低头,指间飘来一阵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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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餐记得按时吃。”孟庸的叮嘱冷不丁地敲醒了易长安恍惚的神志,易长安一惊,立马抬头望望,却失望地发现没有太阳,压根就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而道路两边都是高耸的和雪一个颜色的墙壁,上哪儿问人家要饭吃去。
刚才的马蹄印和车辙还在继续向前延伸,眯着眼睛望望才看得见前面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黑点。低眼瞅一下身上的孟婆衣,还是那身和尚的套装。
一身素黑,土得掉渣。要不换一身儿住持的高大上僧袍?档次越高的和尚说不定蹭到吃的几率越大呢?易长安前后左右望了一下,确认没人后,挥手掸掸衣服——右半身赤红袈裟,左半身素白僧袍。脖上一串念珠,脚下蹬一双玄色布靴。闪亮的光头,酷炫的装备,想自己在地界可没玩儿过这么好的易容神器。
看样子应该打扮得和住持大和尚差不多。易长安打量了自己一眼后加快了步子,瞅着前面的黑点儿越变越大,最终成形为一辆靠边儿停的马车,上面还懒着一个睡着的下人。
“施府。”易长安抬头看见阔气漆黑府门上边挂着的金字儿门匾,琢磨着接下来的用词,粲然一笑。
“咚咚咚!”易长安抓着门上的狮子铜环敲了三下,木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吱呀——”门隙开一道缝儿,开门的家伙支出半个头看了一眼门前人物,然后迅速打开门合十行礼,诚惶诚恐,虔诚得不得了的样子。易长安看了心里暗喜。
“请问大师父来有何事?”看门人双手合十抬起头问这个看起来有八丈多高的大和尚,伸长了脖子。
“贫僧云游四海,途经此处,路途劳顿。不知可否借贵宅歇息一下,不多时便出发上路。”易长安笑眯眯地俯视眼前矮矮小小的看门人,补充一句“贫僧一人,不会给贵府带来不便吧?”通常话说到这份儿上都是不会被人拒绝的,易长安静静等看门人的反应。
看门人看起来很激动,“劳烦大师父在此等等!小的立马进去通报一声!”
易长安保持肉笑皮不笑,一副超然物我的表情,“谢过施主。”目送着这看门人跑得风快。转过身嘿然一笑,果然高级别的装束能够提升蹭饭成功率啊。
“大师父!”背后传来一声大吼,吓得易长安腿脚一哆嗦。“咋地?”易长安转身脱口而出,说完后才想要捂嘴。
“不知大师父如何称呼!”看门人鼻里喷出两道热气,急吼吼地又出现在易长安面前。
“呃……贫僧法号无常。”易长安长吁口气,摸摸闪亮大头。刚才那一下,惊得易长安的心在胸腔里蹦擦擦地乱跳。知不知道一惊一乍,很容易死人的。虽然……死不死好像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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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二夫人!外面有一法号‘无常’的僧人……”
“什么法号?!”清水正和管事丫鬟商量着什么,这时突然转身,手中的簿子掉落一地。
“啊……无常。”看门人气喘吁吁。十年前环儿传令告诉他,只要是僧人敲门,都一定要请入施府。无论府内什么情况,第一时间要让大人和二夫人知道。
结果十年间,总共就来过三位僧人,看门人记得清清楚楚。今天,是第四位。
“无常。”清水嘴里喃喃念到,不自觉视线渐渐模糊,两行眼泪顺着铺满胭脂粉黛的脸颊流下去。“无常师父在哪儿?“
“小的请他入了门房处等候。”
“……请这位师父进来吧,邀他入沁芳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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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安快要被气炸了。一个是朱家的那头朱公子,俗不可耐愚不可及;一个是张家的文艺青年,绞尽脑汁出的题被他轻而易举地道破。其实,施安自己也清楚,女子出嫁天经地义。女儿自己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托付给某人也总比黄土埋了半身的自己来照顾得好。有这么一天,也是迟早的事情。
“长弓对月,雪落秋心人白头。”施安叹口气,终于以一联托出心中忧思。
“茴香过油,红烧猪蹄白莲藕!”朱公子依旧是那副自信满满的腔调,谄媚得一脸油光。要不是身上穿金戴银,远看还真和红烧猪有那么一拼。
施安不言不语,默默坐着,认真地看着张家公子的眼睛。
张公子一愣,再没了刚才的气定神闲。
施安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长弓即张,对月即提亲于施家小姐。秋心合起来是一个愁:雪落愁,人白头……为了我家女儿的幸福,我已经为此事快急白了头。而你,张公子能保证照顾好我女儿一生一世吗?
张氏陷入静默,木炭轻微的爆裂声此时也被放大得如同炸雷。“呼——”张氏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向前走了三步,向施安深深一揖:“小生愚钝,不知大人良苦用心……若张某此生有幸,定不相负!”
“好!”施安连连点头,扶起张氏,一脸欣慰,完全没有理会对面椅子上那坨肉的感受。“望张公子原谅老夫起先的百般刁难。老夫爱女心切……唉。”
哎哎哎哎——我岳父大人都叫了,这是哪门子的戏?朱家胖子腾一下站起来,一旁桌上的茶杯没站稳,哐当倾了一地茶水。“岳父大人,我朱某的对子接得不好么,他连你最后一个对子都没接上!我说你这就太——”
“吱呀——”
门外的寒风随声灌进堂内,朱胖子浑身一颤。直直冲门口看去,原来是盛装打扮的施家二夫人。若非盛事,绝无此等装束。
“清水!你这是……”施安扭过头看见门口的清水,对那身打扮惊讶至极。
“无常僧来了。”轻轻地,却有万钧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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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施大人代鄙人将此封书信转交一僧,号‘无常’。十年后普通元年,此僧自会上门。”
十年的等待,终于在今日得以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