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和村里的姑娘结婚了。
二哥才十九岁,妈妈她们都觉得大爷他们对于儿女婚事总是操之过急,三婶不无戏谑的说:“人家说了,女大一抱金砖,女大二黄金涨吗!
他们是我初一寒假结的婚,在点完礼后的泼洗脸水环节,以明明姐为首的我们一群孩子排了很长的队,一个孩子进去要了一次钱,出来后把盆递给第二个孩子再进去要红包,那时大爷家已经盖上了新房,我们的队伍从屋里都排到了月台上,大人见此都笑着说,这肯定又是明明的主意,就她鬼点子多。
我们孩子自然是喜欢这样的场景呀,因为一有这种大规模的事,家里是几天都在大爷家帮忙的,我们不仅可以天天在那里吃饭,关键是许多孩子都可以在一起儿玩,孩子围座在一桌,就是很开心。通常大人也是等客人吃完以后,把剩菜剩饭热了给我们吃,但我们不在意这些。
等到了我初二寒假的时候,二嫂子怀孕就要生了,预产期在正月。
自从实行计划生育以来,今年会里的姑娘和小伙子没有过去那么多了,我和明明姐都可以去扭会了,我们终于实现了多年的愿望,看会的人感叹说:“这一茬孩子都起来了哦!”
大娘家的五间白瓦房,节段好几间房子,扭会这几天,我都在她们家东屋和明明姐住,中间的屋子是二嫂子他们住。
晚上还有灯会,二嫂子正在她们家的红色梳妆台上给二哥补妆,大姑家的勇哥来了,他扒在中间的门口慢悠悠地说:“差不多得了,这大晚上的,谁看你啊?”
这时,二嫂子就会挺直大肚子,笑着说:“去你的,怎么也的收拾收拾。”
我也跑进去,让二嫂子给补补妆,顺便问着:“二嫂子,你去看吗?”
“一会儿,会到炮台子的时候,我出去看看”
丽红、招弟也来了,她们催促着明明姐我们俩快点,我看着丽红招弟的花灯,特别漂亮,灯的四周用彩纸,攒了很多漂亮的花,与她们相比就我的不漂亮,想想要不是大舅母给我弄这个灯,估计这个还没有呢,想想也就算了,好歹我这个灯还是三姐使过的呢,想当初,她可是会里的风流人物呢。
我们跑会跑到了十点多才散去。
上大娘家,大姐也在家住下了,还准备了许多饭,我和明明姐太累了,吃了一口就上床睡觉了。
半夜的时候,只记得大姐在我头上开心地说:“生下了,是个闺女”我对于新生命还没有概念,迷糊的“嗯”了一下又睡着了。
不过不一会儿,就听到不一样的叫声,只听到大娘急促的说:“挺一会儿就好了”我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急促,后来还在迷糊中不知被谁叫醒了,说二嫂子出了很多血,让我们赶快起床。
我起了床,走到中间的那个屋,掀开门帘,看到二嫂子苍白的脸,原来人的脸真的可以白的像一张白纸。
我看到大娘和老娘婆王兰英在忙活着,虽然是冬天,但是王兰英的脸上却是大汗淋漓,大娘似乎是真的急了,冲我吼道:“还看什么,快去叫你妈他们”。
我天生胆小,不敢走黑夜,整个营子一片寂静,除了几只狗听到我走路的声音,不停地叫着。
从营子中间,到东头,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大人经常讲的前梁上的那个吊死女鬼,还有前不久因为与男的打架喝药死的那个营子中间的女人似乎都出来了,我经过了一个废弃的胡同口,那个胡同是营子通往后山的路,因为没有人家从那个胡同开门,都是废弃的杂物和杂草,我真的害怕那些个鬼出来直接把我抓到后山上去,我感觉浑身冷森森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我也只能加快脚步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想二嫂子不会有事儿的,但是她那张苍白的脸本能地让我害怕和恐惧起来,我开始像奶奶情不自禁的在心理磨叨:“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这么多年,我看着奶奶、妈妈她们逢年过节的在菩萨那儿烧香磕头均表示不理解,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菩萨的光辉伟岸之处了,我想到了有一次奶奶生病,大家跪一地儿,为她讨寿,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暗自说道:“菩萨请给她点儿寿吧,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
我终于到了我们家的大门口,大铁门从里面插上了,我敲了几下,通过缝隙我看到灯没有亮,只好走进胡同,站在窗户下的院墙外对着爸爸妈妈说:“我大娘让你们过去呢,我二嫂子生孩子了,好像出了很多血”灯终于亮了,妈妈在屋里大声地问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明白,只急的说:“让你过去,你就过去得了”。
妈妈唠叨着,不就生个孩子吗,急什么,谁没有生过啊?
然后我又去叫了三叔,找了四叔。
整个村儿里宁静惯了,听到点儿脚步声,那些个狗就都叫了起来。
还有两条狗跑出来追我,不知道我急中生智还是怎么的,我不再往前跑了,而是蹲了下来,当我蹲下来后,狗也不往前追了,而是对我虎视眈眈,我假装摸石头,那些狗竟然往后稍了,我才敢接着走,但不敢跑。
等我拧着头皮又跑回到了大娘家,只看到大爷正在焦急的弄车,感觉更不是太好,不知是谁又让我去西头的淀粉场叫人,我害怕黑夜,但是他们严肃的表情不容我反抗。
我只能硬着头皮,往西头走,西头离小庙很近,那些个死人,似乎都出来了,我吓得不至于发拌也令我左顾右盼,终于敲响了淀粉场的门。
爷爷还是一家之主,这时候,他的力量变得异常强大起来,草上飞大姐夫因跟大姐回来看戏,就在爷爷那儿住下民。
大姐夫出来我便不再害怕了,当我跟着他往回走的时候,我心里莫名的悲哀起来,我竟然有一个想法,如果听到哭声那么二嫂子就完了。
我多么多么不想听到哭声,因为她还那么年轻,当我们走到王福林家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了传来的哭声,我的心开始掉了下去,我对大姐夫说你听到哭声了吗,大姐夫平时那种精神头没有了,变得六神无主起来。
因为在农村只有死了人才会哭成一片。
哭声越来越近,当我走到大娘家的时候,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了,听到他们说已经咽气了,我没有掉泪,哭不出来。只知道那个年仅二十二岁的二嫂子就离开了我们。
之后等大爷他们开着拖拉机把镇卫生院的大夫接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老姑说给她穿衣服的时候,她的一支胳膊打在了老姑的后背上,那吓的老姑够呛,农村人最害怕少丧。
老姑她们都忙着给她穿衣服,没有人注意那个放在炕里的一个旮旯里的新生男孩,根儿媳妇过来,上炕里摸摸孩子,孩子冻的不行,她把孩子抱在自己怀里,加上她也刚有孩子,她掉下了眼泪。
人们开始说着这个孩子命硬:“属相大,出生时辰硬,克死了她的母亲”
大娘不停地抹眼泪,她不停地重复着二嫂子的最后一刻,最后她的血已经流尽,她不停地喊着她丈夫的名字,二哥的眼睛快渗出了血儿。
在那一霎那儿,我记住了我看到她的最后一眼,她那张苍白的脸,白的吓人,白的恐怖。
在她身边儿的,结婚的大红喜被红的分外抢眼,她的梳妆台是暗红色的,上面还放着她平时用的一些物品,就那样,它在记忆中慢慢褪去,慢慢消失。
她还没有来的及看一眼她的孩子,还没有来的及享受为人母的喜悦,就在那血流中,渐渐感觉到了生命的威胁。
她仅有二十二岁,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此凋零。
她的皮肤还处于最年轻的状态,还没有来的及面对岁月的侵蚀,就已经变成一具干枯的躯壳。
但是她的死其实是可以避免的,而她死于人们还没有觉起的意识,对于医疗的意识,对于不能超前的意识。
她在怀孕期间,说肚子有点不舒服,去过医院,医院大夫告诉她,她有点胎盘前置,生时有危险,一定要上医院来。
但是她们都未当回事,那么多人在家生孩子,不是生的很好吗?我们这一代80年代出生的孩子,包括小我们几年的,有谁去过医院吗?没有。
她的死亡震憾了人们的意识,在几年内,又有本村的一个姑娘在家生孩子时大人孩子全死了,还有外村的一个在卫生院生时也死了,人们终于害怕了。
从此以后,几乎没有谁敢在家生孩子,她们终于意识到了,那是女人的一次鬼门关,医院才是她们最好的选择,而不能再去计较那些费用。
那是一九九三年,对于我来说,一个孩子会很快忘掉所有的事,但是这件事却像是一个烙印印在了我的生命里,当我书读的越来越多的时候,我越来越发现那是一个悲剧,那个悲剧在当时的医疗技术条件下是可以避免的,只是人们的观念还停留在久远的年代,农村的发展还没有跟上城市的步伐。
人们陌视生命,那根源于还不太发达的经济,根源于已有的观念。
想想几千年来,多少个女人,甚至连皇帝的女人也不能幸免,为了要做母亲,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听听那些个早逝的声音吧,她们多么不甘心那么年轻就殒落,连看自己孩子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更有多少个孩子,永远也听不到来自于亲生母亲的一声呼唤。
是新的社会发展,避免了我们不可抗的生命里的悲剧,终于终结了一部分人可能同样的命运。
经历这个事,大娘越来越迷信了,他家除了经常供奉的菩萨和保家仙之外又多了狐仙娘。
大娘变得越来越平和,我一直认为她比妈妈更具有强大的宽容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