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虎原本计划在家里住两天，自从昨晚由红辣椒联想到自己哑巴娘的身世籍贯，又向自己的老板高翔请了假。高翔在电话那边说：“小杨呀，没事没事，你一年回不了几趟家，多陪陪二老。”又说，：“我今天才知道，我市著名画家山石老师是你的二叔，我向你叔叔刚定了几幅别墅里的挂画，改天你遇见你叔叔，你可要帮我说说，他的画现在可是抢手货，一定给我留几张力作。”
金虎随口答应着，其实他也好几年没有见他的二叔。因为根孝出了名以后，也很少有上过石仓山。只有根善隔一礼拜送些菜蔬到根孝镇上的别墅，别墅是根孝近几年赚了钱后买下的，起先根孝叫根善搬过去住，帮忙看着房子，根善舍不下这个又舍不下那个，最后还要拒了根孝的意愿。
根孝只好请了一对山里的夫妻帮忙看院子。男的会一些花匠的手艺，女的帮衬做饭收拾房子。根善每次去，见到根孝的日子少，花匠夫妇跟他说不是去采风了就是去参加学术报告了，根善觉得弟弟是社会名人了，他做的事情他不懂，又不多过问，只是喃喃地说：“五十好几的人了，娶个女人是最紧要的事情，不管是二婚的还是带小孩的，有个人，老了总有些照顾，这儿子才像日子。”
根孝去坐牢的时候，才十九岁，监狱回来的时候，已经二十七了，四乡八里传开了，都知道根孝是个牢监犯，哪家姑娘也不愿意上门。根孝和根善、哑巴女人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村里人又疯传出两兄弟共用一个老婆的讹传。根孝气不过，心想自己学过木匠的手艺，就离了石仓山到城里找木工活，奔波了好几年，包工头对工钱克克扣扣，除了混口饭吃也没有攒下钱，反倒是婚姻大事也就一再耽误了下来。
等他的画小有名气的时候，根孝也四十出了头，根孝那时候正处于对艺术渴求的疯魔期，也是某次画展上，一个美术界的“大家”跟他说：“小杨呀，画画不光逼真就行了，要有灵魂，有了灵魂才有生命力。”
为了从逼真转折到灵魂，根孝琢磨了许多，用力抽干了自己身上每一个艺术细胞对美术的认知。用根善的话来讲，以前画得还像个东西，现在画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这也奇怪，根孝越画得越不像东西，他的画就越火，一直火成了各家茶馆、饭店、澡堂子大墙壁上挂的镇店之宝。
爷俩一大清早就下了石仓山，准备做菜的食材。昨晚的蛋炒饭过于简单，还是没有试出哑巴女人的做法是不是属于川菜？于是根善找到了亚国，亚国说：“我也吃不了辣，我们山里人只知道咸笋部头烤芋艿，做菜要问大噗厮。”
亚国带头，领着父子两走进了培伦的饭店，向培伦说明了来意。
培伦说：“川菜代表菜在饭店里，客人点的比较多就是水煮鱼和毛血旺。哑巴阿姆假如会做川菜，要考就考这两道菜。”
随即后厨叫来厨师长，把所需要的配料佐料一一写在纸上。
根善一拍培伦的肩膀。：“妥！妥！你小子小时候毛手毛脚的，现在当了老板，做事情跟你爹一点不差，要是你哑巴阿姆找到了娘家，我白送半扇羊肉给你。”
培伦笑着说：“根善伯，你老人家少在云坛殿菩萨面前说我的悄悄话，我就感恩戴德了。”
根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菩萨也会传话？这一百假钱的事情，他是在云坛殿的菩萨面前数落过几句，但是没有指名道姓说某某某的名字，也就是心里想想，也没有大声嚷嚷，难道菩萨会托梦？
根善耷拉下两肩，上前握住培伦的手，赔笑着。：“你爹都知道我就是这张碎嘴，都是随口说的，我下次一定向菩萨禀报，我们石仓山的后生本事大着呢！尤其是你大噗厮，这不大噗厮大噗厮叫着，叫出个徐大老板了。”
培伦也了乐。：“石仓山上说不过你根善伯，你一发话，菩萨都要给你三分面子。”顺手吩咐了后厨伙计，把厨师长写得配料佐料单子递了过去，备齐了送来。
小伙计装了满满一塑料袋递给金虎。根善一看，赶紧说：“要付钱的付钱的。你也是做买卖，这白拿白可要坐吃山空，这怎么可以？”
亚国拦住了。：“根善哥，刚才还夸是大老板，今天我们两个老东西就斗一回地主，你客气啥！拿着拿着。”
根善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利群，叫金虎挨着给灶上的师傅发烟，师傅们推辞了，谁都不接。
根善看着培伦说：“你是老板，都听你的，我们叫不动，你发个话。”
培伦倒严肃起来，指了指挂在墙角的红牌子说：“根善伯，厨房重地，禁止吸烟，这烟呀。不是驳你老人家面子。”
根善一想也对。：“对对，有规矩好，这做什么事情呀，都得讲规矩，是我们石仓山的后生，这点没有变。”
集市上人声鼎沸，以往都是根善一个人隔个四五天拄着拐来凑热闹。根善喜欢热闹，年轻的时候，石仓山上也热闹过，家家户户都是壮劳力，石仓山上存不住水，农田都在山脚下，最远的要到溪口镇西的缸窑弄。
双抢的时候，起三更到半夜，出门月下东山顶，到家月上竹山脑，老底子的话都说石仓山人是挑着月亮过日子。
根善挑不了担子也看不了田水，都是哑巴老婆和根孝做的。他呀，就寻思着帮忙煮个饭烧个水。煮饭烧水他会，烧菜就不行了，仁婆婆就来帮着做。
太阳下西山的时候，根善就去云坛殿前等着哑巴老婆和根孝，哑巴老婆晒得黝黑黝黑的，起先根孝刚坐了牢回来，话也少，一个人远远落在队伍后面。
汉子姑嫂们把田里的事情和根善说了，说哑子老嬣手脚快，什么劳动把式一眼看过就会。后来时间长了，凭空又多出闲话来了，说午休的时候，看不着哑巴女人和根孝，肯定去钻了稻草蓬。根善不信，索性也每天跟着下山去田里，要么拖回来几截稻草喂羊，要么在烂田里摸上一大包田螺，钓黄鳝，挖泥鳅。
村里人说根善盯哑子老嬣梢盯了噶牢。根善反驳道：“我是村里的责任承包人，我不到现场，那还承包个屁呀！”
后来，渐渐都不种地了，根善想不明白。农民农民，不种水稻了怎么还能叫农民呢？金虎跟他解释过，现在都实行机械化了，以前犁地，那是老牛拉犁头，一条道一头牛一架犁，家家户户轮着赶牛，光翻地就要个把月。再孵秧子，插秧面，脊梁骨拱得直不起腰。现在都是自动化机械，要播种了，播种机突突突开过去，一边翻地一边播种撒秧子，全干完了。除虫也一样，以前还拿着喷壶一片一片的洒，现在开着直升飞机在天里撒药水，比如我们石仓山的农田，半个钟头不到全洒完了。到收割的时候，再把收割机突突突开出去，收回来就放到机器上，再突突突扬去草灰，一边扬一边就可以突突突轧米，根善不信，就突突突三个字就把地种好了。
农贸市场有根善的熟客，打着招呼。
肉摊上的罗大炮看见了根善，喊着：“根善哥，今天的猪新昌杀来的，糙头肉肉板和五花肉一样厚实，我就知道你这几天要下山，早给你备好了。”
根善笑笑：“你个大炮，又讲造话，现在还有那么多人吃糙头肉吗？猪头肉都很少人吃了吧！”糙头肉是猪身上的零杂肉，多半取自猪臀和肚下。
罗大炮边说边从一旁的铁皮铅桶里拎出一大串，血辣辣的用棕榈绳穿了，对根善说：“根善哥，都是石仓山上的乡亲，我骗侬干什么，你看看这糙头肉，知道你专门要，我故意下刀多切一条线。”
根善翻动着肉，瞄了几眼说：“大炮，这不是一只猪上的肉，就这两块是今天的，其余的是隔夜的。”
罗大炮心里一惊，堆出一脸笑。：“都说你根善哥眼乌珠雪亮，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根善也笑笑。：“这还用看吗？不是你告诉我的，你等了我好几天，专门为我准备的，等好几天就要攒好几天，这糙头肉淋巴结多，肉皮厚，生活条件好了，谁还愿意买呀，再说我好歹也是杀羊的，猪跟羊一样，肉有肉的纹理走线，你这几块根本就不是一条线的。”
罗大炮伸出拇指说：“高！果真瞒不过你拐脚老大的眼睛，好了好了，根善哥，便宜些，九斤三两算你八斤价格，廿五块，零头全部抹掉，你看怎么样？”
根善说：“你开口了，我就拿着。”
刚要付钱，金虎靠了上来，就说了句实话。：“爹，这肉现在城里人都喂狗，你买去做啥！”
喂狗，好大的派头！石仓山人有石仓山人的规矩，“主家面前不议长短”，比如说石仓山人造房子，主家上主梁的时候要要向下抛馒头，村里人围着去抢，不能说主家馒头抛得少，做得小。
根善听了这话，回过头吼了一句。：“有你什么事情，读书读到哪里去去了？会不会说话了！”
罗大炮定睛一看，赶忙说道：“是小虎吧！这都有些年不见了，听说在宁波城里当大经理，一看就是有文化。”
根善生气，不是因为金虎随口说出的话，他也明白，现在有钱人家给养的狗才买糙头肉，他是舍不下石仓人的情分，为了这一块糙头肉，根善坚持了三十年，坚持了根善对哑巴老婆娘家人三十余年的承诺。糙头肉，淋巴结多，价格低，一般人家送到嘴里也不吃。今天从儿子的口中随口说出的话，脑后吹过一丝凉意，飕飕地冷，掏钱的手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
罗大炮也看出来了，对根善说：“老哥哥，你莫怪孩子，孩子说得对！这肉呀，我今天送你了。”说着从案板上抽出一条舌头，说，“根善哥，这条赚头你拿走，你呀，六十好几了，该吃点好的。”
根善一听，立马说：“这怎么可以，你这是小本经营，市场本来就是卖东西的，怎么变成送东西了。”
金虎也感觉自己刚刚说的话有失了分寸，赶忙上前说：“大炮叔，来只蹄髈，要后蹄。”
罗大炮一听，立马挥刀，一边剔着大骨头一边说：“根善哥，你老有福呀，读过书就是不一样，就能立马悟到。”
根善一听，眼角这才眯成一条线，索性随着金虎的话，把糙头肉往金虎手里一掼，趾高气扬朝前走着。
走到鱼摊前，阿七老嬣又拦住了根善，提着一条乌青乌青的塘鱼尾巴。
：“根善哥，正宗花鲢，天娘亭下水库刚刚捞上来，今天的买主头只切了三分之一，这大部分都算是尾巴价钿了。”
根善又怕金虎刚刚肉摊前说错话，冲着阿七老嬣说：“今天买好的，要问过儿子。”
金虎后面跟着叫了声七阿嬉。阿嬉是石仓山人对婶婶独有的叫法，宁波人叫“新嬷”，余慈人叫“小妈”，字面的意思都差不多，到了奉化西部山区，婶婶的叫法显得更俏皮一些。一来，叔叔娶了老婆，家里添了喜气。二来形容侄儿侄女们在婶婶面前可以毫无拘束，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也就叫成阿嬉。
阿七老嬣看了看。：“这是小老虎，不认识了不认识了，走在大马路上呀，我还以为是大干部呢？根善哥，你们老杨家有本事，二哥上电视上报纸，根娣老公又是市里的保卫科长，我们山里人，支个鱼摊还要打明码暗码，我哪里知道这些规矩，这事情多亏了炳权姑丈，你们老杨家都是有本事的人。”又冲着金虎说：“你爸让你做主，你就大大方方做一回主，要什么鱼，跟七阿嬉说，七阿嬉给你找一条活蹦乱跳会打虎跳的。”
金虎问：“做水煮酸菜鱼用什么鱼好？”
阿七老嬣说：“草鱼乌鳢都好用，草鱼肉质细刺多，乌鳢肉质实刺少，你看来哪一种？”
金虎问：“啥价格？”
阿七老嬣答：“草鱼八块，乌鳢十八块。”
根善说草鱼，金虎说乌鳢，父子两同时说出了口，阿七老嬣看着两父子，扑哧乐了，不知道听谁的好。
根善一挥手，对阿七老嬣说：“忘了忘了，今天他做主，他是相公，我是书童，你得听他的。”、
阿七老嬣朝手下帮事的喊道：“翠嫂嫂，捞一条乌鳢鱼，活蹦会跳的。”
根善听到了，笑笑说：“老话说，乌鳢鱼扮死样，会蹦会跳就不是乌鳢鱼了！”
阿七老嬣卷了卷皮袖管，说道：“石仓山上土地婆，说不过你拐脚根善的大舌头。侬个老阿哥，啥话都不给人家留活口。”
说完把鱼削了鳞片，装进袋子里递给了根善。根善依然是趾高气扬头一仰，冲着阿七老嬣指着金虎说：“他买的他付账，你找他。”
农贸市场里的吆喝此起彼伏，根善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豁亮过，以前把钱省着花，因为山里人赚钱少，都得为日后考虑着。现在儿子成了事，过去的那些碎舌头也应该消停了。
他又想了想，儿子还是沾了些大手大脚的毛病。虽说是一份孝心，但是山里人过日子要勤俭，油然想起以前仁婆婆每年过年时候贴得那副对联。上联是：勤劳持家幸福长，下联是和善待人欢乐多。那副对联，年末了，就揭去上一年的，重新用红纸写好贴上。仁婆婆说过，这是根善爹留下的，根善爹走的时候，根善九岁，根孝五岁，根娣还抱在手里走不稳路。
根善的心口上只认一个死理，爹娘留下的话，就是错的也是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