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买了鱼,斫了肉。根善领着,金虎跟着。根善心想还要一些时间才能出梅,就多预备些。早上出门的时候,提了麻绳和扁担,金虎说:“爹,拿麻绳扁担做什么?我们又不是下河去挑沙!”
根善说:“你小子想得倒美,还寻思着老子给你在山上盖两间大瓦房?”
金虎不语,跟了根善到了镇上才知道。根善是准备了一次大采购,庄稼需要的尿素农药化肥,山羊需要的兽药,哑巴女人喜欢的吃食,家里长期腌制食物的粗盐调料,临了还在装潢店里称了三斤生石灰。
金虎不明白,问根善:“爹,要石灰干啥?”
根善说:“出了梅,屋子里潮,撒些石灰消消霉,不然前庭后院就要发出蘑菇来。”
这是根善的习性,也是山里人的打算。山里人有句亘古不变的老话。“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通一世穷。”过日子就得斤斤计较,该用该花的得记在心尖上,这样做起事情来才不会手忙脚乱。根善和哑巴女人的日子一开始是受村里人质疑的,现在却受到了村里人的赞许。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哑巴女人的勤劳加上根善会打算,别人家都是汉子在外面牛一样地耕种,婆子在家磕着瓜子皮算着分分厘厘。到了根善这里,倒过来了。体力活多半是哑巴女人做的,而存钱开支的事情都是由根善做主。起先是大包小包拎着,金虎拎不动了,根善这才绳头蛇皮袋子打上扣,让金虎挑着,柳木扁担一颤一颤地,金虎挑在肩上一开始倒不觉得重,想起小时候哑巴娘挑着担子回家的样子。
眼看日头上了山岗,早市里的人也陆续散去。摊贩们也盖了塑料布,逐个收了摊。
金虎说:“爹,早些走,还能搭上中巴,坐车到东山村道口,少走些路。”
根善说:“以前没通车的时候,每回下山,每回你都吵着要跟来,就图吃一碗三毛钱的馄饨,加两只烧饼。吃饱喝足爬东山岭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狗都撵不上。”
金虎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为图个方便挨了根善一顿打。在金虎的记忆里,父亲也只打过他一回。那时候有些家庭家里已经有了自行车,机耕路也修到了田孔里。为图方便,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喜欢骑着高八寸沿着村里的机耕路骑到雪窦山前省道公路上,再一路踩着刹车向下来个急速大冲刺,转眼间就到了溪口镇。轮子总比步子快上好几番,多半还是对那飞冲向下的快感、刺激而横下决心买自行车,按照现在的话来讲,比游乐园里的过山车还痛快淋漓。根善买车也没用了,他那腿就压根驶不了自行车。小孩子们在一起玩耍的时候,说起坐在高八寸后座上俯冲向下的情形,像一只鹰张着翅膀,耳边都是呼呼的风,一睁眼就落到了山脚,跟孙大圣会腾云驾雾一般神奇。金虎有些羡慕,当志龙麻将拖出自行车叫他上溪口镇,他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
按照实际上的路程和时间来计算,有车没车从石仓山到溪口镇,节省不了多少时间,都是相差无几的。石仓山人走东山岭,路程短,下山二十分钟,上山四十分路,一个小时能走个来回。绕到省道公路上,路程就多出一半,下山十分钟,而上山就要推推停停花上五十分钟了。
志龙的自行车是他爹庆云留给他的,也是村里的革命工作需要上级唯一派发的一辆自行车。传到了志龙手里,变成了除了车喇叭不响,其他什么零件都会响的“老爷车”。不过金虎跟着志龙总算也体验了一回快马飞驰的感觉,吃了油饼瓜子回家的时候,谁知咔嚓一声,半道上断了链子,满打满算晚饭前能赶回家,这下子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志龙一路推着破车,到了半道上,看见根善和哑巴女人打了火把,拿着手电喊着名字,根善像是急疯了,揪了志龙要去派出所,还是小满村长劝下了。
:“要是金虎不跟去,也不会闹出这档子事,只要两个人都平安到家了就好。”
根善为让金虎长记性,找了把竹梢丝,结结实实打了金虎一顿屁股。
根善领着道,走进了信用社。这才是根善下山真正的大事。前些天和哑巴女人商量好了,把手里攒下的几万块钱有个交代,根善心里的交代,也就是扣在心门上的锁,他想尽自己的能力去打开,不管要费多少心血,耗多少时间,一天没有完成,就要继续做下去。只是年龄不饶人,一下子六十出了头,维护好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替哑巴女人找到娘家人,帮金虎抬上老嬣等等事情,有些他怕做不动了,也应该主动交给儿子了。
圣斌穿着保安服透过玻璃窗看见了根善,迎了出来,帮忙扶了一把。问:“根善叔,你也来存钱?存钱先取号。”
取号的机器是这几天刚装上的,圣斌也是这几天刚刚穿上了保安服上了岗。根善认不出圣斌,瞧见了进门机器,对圣斌说:“知道知道,上次去市里挂过一回号,还和人家吵过嘴,现在镇上也装挂号的机器了?”
圣斌说:“这样不是方便些嘛,储户们也不会乱,挨个排队,叫到谁办理谁的事情。”
根善点点头,嘴里还是那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有规矩就好,有规矩就好,是应该这样,规规矩矩人人排队,这样就不会乱了。”又看了一眼圣斌,刚才直接称呼他的名字,问道:“现在存钱都在信用社挂上名了,一进门就能喊出名字了?”
圣斌笑笑:“我也是石仓横水人,住在西头竹林湾,我爹是生财。”
根善一听,上下打量了一番。
:“是财哥哥家的斌斌吧?离开石仓的时候,你初中毕业十多岁,财哥哥本事好呀,手艺也好,怕你读书爬东山岭爬上爬下太吃力,第一个在镇上买的房子!几年不见了,现在身体好吧?”
圣斌脸上滑过一丝淡淡伤感,低了音说:“走了已经两年了。”
根善心里又叹息起来,拍了拍圣斌的肩膀说:“云坛殿前的不老松都会老,就是活到九十九,阎王也要收尸首,财哥哥为人忠厚本事高,这子孙后代也出挑,斌斌,石仓山上穿这么噱头的衣裳,还是侬头一个咧!”
圣斌不好意思笑笑。
:“根善叔,我年纪也四十出头了,这辈子做什么行当已经定死了,比不上炳权姑丈,就是个保安,帮忙维护一下秩序。”
金虎放了胆子,在后面插了一句。
:“保安、保洁、保姆,城市的吉祥三保,斌叔,你责任很大,功劳也不小呀!”
根善说:“我咋没有听说过,又是哪里胡编乱造的词,我就知道咱们奉化有三宝,酥脆酥脆的千层饼,喷香喷香的芋艿头,蜜甜蜜甜的水蜜桃。”
圣斌一见金虎挑了胆子,一开始还以为是同根善一起的横路下小脚夫,见两人搭了话,就问:“这是虎子?都长这么大了,咱们石仓山上第一个上北大的大学生!在大街上遇到了,那是一些些也不认识了,读过书就是文化高,可惜辈分不会算,叫哥就可以了。咱们石仓山什么都可以乱,就是辈分不能乱!”
根善点点头:“没错,没错!一代传一辈,有辈才有后一代。”
厅堂里的喇叭发出提示,根善对了对手中的小纸片,对圣斌说:“到了,我先过去。”
圣斌一挥手:“根善叔,你忙你忙。”
柜台前还是那个算盘珠子要播上半天的小娘,看见根善,这次倒跟上次城里见到的后生一样毕恭毕敬站着。要是换了以前,根善总要踮起脚跟朝窗口塞了钱,还要叫上一句。人有没?她才懒洋洋瞟根善一眼,问根善存多少?根善喜欢多问,那小娘问得厌了,就直勾勾地回答根善,你存的就这么多,加上卡里的那么多,总共也就那么多!根善也没好气,喉咙一响,什么这么多那么多!到底是多少?小娘就拿出长柄算盘,滴滴啵啵打上老半天,根善也不着急,看着她算,算清楚了才小心翼翼把存折用蓝手绢包了,揣入上衣夹带,倒是后面排队的储户露出不悦之色,显得家里锅上压着水,一脸焦急万分的样子。
今天有些例外,小娘脸上笑嘻嘻,见到根善先点头再鞠躬,脆生生地问:“大爷,又来存钱呀?”
根善一愣,有些惊讶。人家冲你笑,他自然也要给个好脸,出门不打笑脸人嘛,也笑着说:“几天没来,辈分也长了,上一次还叫大叔,这一次就叫大爷了。”
小娘笑笑。:“叫大叔年轻,叫大爷稳重,您老存钱要弄得清清楚楚,还是叫大爷恰当。”
根善一听,这话听着顺耳,就取出存折给小娘说:“今天不存钱,全取了,一共四万对吧?”
小娘输入存折号,对根善说:“大爷,还有十多块的利息零头,要不要取?”
根善说:“钱生钱,有十几块呀。”说完从口袋里又掏出带在身上的钱,数数只有四百七十多块,转身对金虎说:“借五十。”
金虎也弄不明白老爹葫芦里卖什么药,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一百,递了过去。
根善接了钱,也不看面值,对小娘说:“我还是存点吧,存五百,取四万,先存后取,你看行吧?”
小娘说:“您老说了算。”
递出两张表格,叫根善把名字写上,根善写名字的时候极其认真,一笔一画写得笔直。放羊闲暇无聊的辰光,他就找一截小树枝在地上划拉自己的名字。根孝画画出了名,他每每村里需要签字的时候,别人都怀疑这几笔字是根善写出来的。纷纷说:“没想到呀没想到,根善的手长得像蟹爪子,写出来的字像大姑娘的面孔一样顺滑。”
根善很得意,就抛出一句:“家里穷就是没让我上学,我兄弟是画家,我自己的名字天生就能写得好,这是我们老杨家的遗传好。”
这话倒也不差,村人老人提起过,根善老爹仁公公在世的时候,也就仁公公能写毛笔字,写得堂堂堂正,规规矩矩。
签好字,小娘递出四捆钱,又把存折还给根善,对根善说:“大爷,你对我的服务评价一下呗!”
根善说:“今天很好,高抬弗过,麻烦你了。”
小娘指了指根善旁边评分器上的满意按钮又对根善说:“大爷,你帮我按一下那个!”
根善找了半天,没有领会意思。金虎上来帮忙按了。机器里面跳出一句:“感谢你的评价。”根善围着评分器琢磨了一阵,自言自语说道:“这又是啥设备?年纪真的大了,这么点小事情也搞不清楚了。”
顺手又把四万块钱塞到金虎手里,没生好气地说了一句:“还你了。数数,是不是四万?”
金虎不解,他心里是想跟老爹开口说买房少钱的事情,但是还未开口,难道神叨叨的拐脚老爹会算自己的心事?于是就试探性问了句:“爹,取钱给我干啥?”
根善说:“都说讨债儿子讨债儿子,这是我欠侬的债,你爹本事就这么点,也只能给你这么点。还有一桩事情,你帮我去做,你自己发了愿跟你哑子娘说过,要去找你外婆。这里两万是给你哑子娘找娘的钱,还有两万,是给你结婚的费用,我和你哑子娘结婚的时候,连个像样的衣柜红毛瓶都没有,多多少少给你对象买点东西,山里人钱少,就算是做老的一点心意,这事情,我和你哑巴娘商量过了,你阿娘说过,女大留不住,儿大自做主,你也要自己拿主意了。”
说完这话,郑重拍了拍金虎的肩膀。金虎想哭,眼角有些湿,他噎了嗓子,想说,但是不知道说些什么,等他晃过神的时候,根善已经起身走出信用社。
金虎看着根善,见根善的背有些驼了,抬着拐颤悠悠迈着蹒跚的步子向前滑着,街边的梧桐已经撑起一大片绿荫,一阵风吹过,沙沙地响。根善在树荫下停了下来,一枚斑驳的黄叶子飘了下来,根善捡了起来,像是对着在叶子倾述着,意思大概是,秋天还远着呢!你怎么就这么等不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