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炎炎似火烧,石仓山上热如潮。车子一驶过东山村,根善远远望见了招魂的树高高矗立在志龙家门口的场院里,一靠停车轮,就立马围拢了一圈人过来帮手,小满拨开人群朝培伦扯着喉咙喊:“白布扯来了没有?”
根善下了车,告鬼的檄文也在墙头铺开了,根善这才不得不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升锵听到了小满地催促,抹去腮边的泪痕,从后备箱里翻出一沓白布来,急匆匆递上去,飞娥三快问村里人借了一辆洋车,叫两个汉子抬到了角落,又领着几个婆子铺了长桌,把白布往长桌子上一撩,火速穿了线头,针脚板上滴上几滴蓖麻油,踩了起来,根善也立马叫哑巴女人过去,拿了剪刀帮忙裁布做白帽头。玉萍也凑在一块儿,手忙脚乱德不知所措,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经历,飞娥努了努嘴,对玉萍说:“都杵这儿干啥,用不着那么多人,你赶紧帮你爹去烧火,要做好几天的事情呢,他那里蒸饭烧水,忙着呢!”
玉萍这才帮忙把车后备箱里的菜蔬搬进了隔壁家的厨房。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尤其是山里人,就是平时闹过小矛盾,遇到大事,都会伸出援手,不用开口,每家都主动把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拿过来,主家办完了事情,再按照凳角碗沿上的记号名字还回去。不会落下一件,也不会少半样家什,这里都是用不着用规矩画出来的方圆。按照山里人的话来说,这叫办众家事体,办得好才显得体面。
太阳已经上了坡,田孔里比不得横水,半天照不到日头,也不是东山村,月亮一下班,太阳一出地平线阳光就铺到了场院里。田孔里是两道山脊的夹角,就像两肋间的剑突,剑突是一个医学术语,就是胸腔正中,两侧肋骨形成的一个三角软骨,顾名思义,就好像一柄剑的剑头儿,田孔里的地势正好如此,两边的山梁如高耸的肋骨一样层层叠叠排列着,阳光也是一层层筛下来,照到屋顶上了,形成了直射,一抬头就晃得眼睛疼,山涧里的水从石仓娘娘的肚脐眼里淌下来,在田孔里区分出水流的大小,田孔里之上,只能用水沟来形容,到田孔里有一道石拱桥,落差有七八米高,水流笔直跌出一个几米阔的小水潭,长年累月,潭底到水面上下形成了一个锥体,如一枚钉子,探下身子,最深处竟然能没到成年男人的脖子,山里人管这样的水潭叫“孔”。孔在书本里是洞穴的意思,但石仓山人不光光是洞穴的意思,比如造坟墓,不叫一座坟,而叫做一孔穴。
因为这个天然的水孔,田孔里的两姓太公依着山涧两边,拓平了陡起的山梁,犁成长条子,盖起了几排房子,又在山涧边种上了几棵乔木,香樟、板栗、三角枫,枇杷,枣树等等,过了百年的风雨洗礼,山涧边郁郁葱葱一片,竟然长成了遮风蔽日的树丛,日头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儿,在地上撒了一地斑驳的树影儿。最早散落居住石仓山上的太公们,前前后后一共有七大姓,周、杨、董、江、蔡、徐、邬,邬姓子孙繁衍最少,准确地说,也就只有志龙一家,因为从太公到志龙这一代,都是单丁,志龙的太公生了六个女儿,绝望的时候志龙太婆又怀了一个,谁知还早产,生下一个猫一样大的幺儿子,这就是志龙的爷爷,没几年父母双双撒手人寰,六个姐姐咬了牙把志龙爷爷养大成人,又抬上老嬣,谁知不上三十,生下志龙的爹庆云也去了大柴山,到志龙这里,除了兄弟志蛟,也没有堂房叔伯,按父亲一辈的辈分来算,根善应该管志龙叫叔,志龙是第四代,而杨家已经传了五代,但是志龙没有正形,也不服众,所以麻将佬麻将佬叫了一辈子,磕磕碰碰、争争吵吵也呛了一辈子,如今,根善心头有些发堵,在一边不停地吸烟,小满看见了,劝着说:“这都是命里注定的,由不得别人。”
根善抬起头,问小满:“咋走的?”
小满说:“若不是你家那条花鼻头领着道报信,说不定他现在还泡在溪坑里!”
根善一脸疑惑,又追问道:“到底咋走的?”
小满说:“我也才刚接到小东西的电话,电话里开头第一句就说人没了,这也怪小东西没个警觉心,他趁你下了山,就到你家门口的溪坑里去摸石鸡,谁知碰了蛇,狗吠了半天,小东西不晓事,也不知道起来看上一眼,等花鼻头叼着他衣领,领着道,他才踉踉跄跄爬回屋子里,孙金娥当时到处找人,先找到升锵,升锵也不搭理她,又寻到村委会,鬼知道小东西偏偏住到你屋头里,志龙自个耍聪明,手上自个剖开了肉,拿盐水洗创口,出门的时候还劝金娥不碍事,鬼知道脚跟后边还被叮了个窟窿眼。等孙金娥回到屋子里,整个人就开始鼻孔流血,话也说不清楚,又吐又泄,人就没了。”
根善进了屋,孙金娥趴在床沿上,整个人抽搐着,一言不语,只是嘤嘤哭着。志龙笔直躺在屋子中间,四周搭上了白帐子,脸上已经盖了黄纸,后脚点起了长明灯,根善问金娥:“净了身子没有?”
孙金娥摇摇头。
根善刚要上前去揭黄纸,被立春拦住了。说:“根善伯,别动,好不容易摆正的。”
根善当时起了一股无名火,吼着:“你们后生们懂个啥,人走了,总要净了身子吃了饭再走。到了阎王面前,邋邋遢遢,空着肚子,还嫌在这世上不够苦吗?”又对孙金娥说:“弟妹呀,赶紧弄碗饱饭,不能让志龙兄弟走黄泉路当个饿死鬼呀。”
孙金娥这才抹了泪,转入厨房,量米切菜煎豆腐忙了起来。
根善看在眼里,自言自语起来。:“多好的老嬣呀,你个麻将佬呀,你咋就没有这个福分呢?你坏就坏在你这张破嘴,天天吹嘘自己五毒不侵,长命百岁,你这张破嘴一辈子都没有灵验过,一辈子都没有灵验过呀!”
说着说着,泪水不由自主流了下来,颤巍巍揭去了黄纸,看见志龙一脸酱紫,眼珠子朝外鼓着,牙关也没有合上,可见走之前的痛苦。根善也不惊慌,帮他关了嘴,又去抚平眼帘,谁知眼睑子起了肿泡,合不到一起。根善这才想起来,人已经走了,忘记问土地菩萨借水了。
借水是石仓山的风俗,人死了以后就成了鬼魂儿,净身子的水只能是凡人可享用的,已经没有权利,必须出钱去问土地龙王菩萨去借去买。于是根善问小满,:“小满,有香烛锡箔吗?得向土地龙王爷借碗水了。洗把身子换套衣裳吧。”
小满说:“老辈子说,这水得孝子去借,志龙单身一人,我也再等志蛟过来,志龙没后代,最起码也由志蛟的儿子来做,是他的亲侄子,去借水也名正言顺,旁人怕是另有说法。”
根善说:“这志蛟的娃娃才五六岁,路都走不稳,就是到了门口,也派不上大的用场,我不怕这个忌讳,这去埠头烧经焚香的行当,让我来。城隍老爷不赏脸,有灾有祸的也让我一人顶着。”
小满听了,立马止住了。:“根善哥,城隍菩萨又不会不识善心,怎么会降灾祸呢?”又拉过了立春,让他在后面跟着,算是后辈。田孔里的乡亲也相继跟在后面,到了水孔边,根善就念起祷告来。
:“石仓山的山神土地龙王大王菩萨,今有本府邬公志龙驾鹤西去,因子孙后辈未能及时通禀告知,情况紧急,由本府义兄杨根善代为借水,望各位庇佑神灵在天有知,格外开恩放行,清香三支,黄钱八百,以作借水资费。各路神明若是应允,投碗入水碗不覆,若是不允,请恕子民冒失。”这个行当,根善做过两次,爹娘走的时候,他可以堂堂正正的借水,不用祈祷求告,另外一次就是哑巴的爹,也是按照石仓山上风俗办的事,也是他出面借的水。
说罢,点了香烧了纸钱,叫立春端来一只碗,端住了,垂直放下,白瓷碗在水面上漾了一下,竟然果真漂到了水面上,根善赶紧叫立春俯身舀了一碗,小心翼翼端着,折回了屋子。
屋子里,孙金娥也做好一碗夜羹饭,夜羹饭也就是上路饭,用碗装了冒尖高,上面压着煎豆腐,绿菜叶,然后是薯粉、鱼、肉,一层一层按得结结实实,根善看着,叫孙金娥夹着筷子,掰开嘴塞了几颗饭粒进去,一边叫小满削一片薄竹片,压了舌,合上嘴,也就闭了牙关。又问小满:“寿衣备了没有?”
小满摇摇头,像是忘了。又唤培伦上镇里白事店里去买,根善起了身,说:“不用了,我备着呢。叫立春随哑子去我屋子里去取吧。”
屋外,志蛟嚎啕着撞了进来。一见志龙的面像,哭得更凶。见根善在一边,上前揪住了衣领,质问着:“谁害死了我哥?根善拐脚,你平日里最喜欢和我哥斗嘴,是不是你使的心眼,故意下了圈套。”
根善一把挣开了,憋红了脸。骂道:“邬志蛟,你胡乱说话,就不怕天打雷劈。”
志蛟也红了眼,盯着根善:“不是你还有谁?石仓山上就你跟我有过磕绊,你用不着来装好人,除了你,别人也想不出那么毒的计谋,你跟我滚出去。”说罢,要拽着根善出门。
孙金娥瞪了杏眼,冲着志蛟指着手指。厉声喝道:“你给我滚出去!”
志蛟又把矛头指向了孙金娥。骂着:“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话,根善拐脚做媒,就是你这个狐狸精合伙帮衬着,我哥才会出事。”
小满站不住了,喝道:“你哥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闹场子,志蛟,你不害臊吗?你哥这碗水,还是根善打的,你哥这碗饭,还是金娥做的,你这个做兄弟的,说话要凭良心,良心,你看不到,天看得到。”说完怒气冲冲走出了屋子。
根善也不计较,也跟着走出屋子,把净脸布递给了志蛟。孙金娥一抹泪,径直跑向了自己屋子。
院子里,小满递了根香烟给根善,劝着:“根善哥,别计较,走了兄弟,这心口上滚了刀一样,难免说出些胡话来。”
根善不作声,看着山涧里的水滚着白浪,打着圈,从石壁上滑下来,一枚落叶落入了水里,沿着水面儿,向下漂浮着,一转眼,就消失在视野里。人这一生呀,同叶子一样,说不见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