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洗净了志龙的身子，替换上了寿衣，志蛟这才起了身，抹去腮边的泪痕，心情也平静了许多，就重新盖上脸上的黄纸，回过头见立春在门外静静候着，手里拿着黄钱锡箔，于是上前握手致谢。
：“春，辛苦你了。”
立春只说了一句应该的，把黄纸递给了志蛟，寻望四周还有哪里需要人手，哪里事情需要张罗。
志蛟还是心有余悸，兜住了立春，问道：“春，不是前几天我哥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扯着喉咙喊，兄弟，我给你找嫂嫂了，喝酒办宴席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来，我这一进门，好端端一个人，不是说着办喜事呢，怎么就成了这个场面？”
立春放低了声音，愧疚地说：“志蛟叔，原本想志龙叔孤独了一辈子，村委就动员他去敬老院，志龙叔不情愿，村里人也知道他对金娥阿嬉这些年有爱慕之心，我寻思着和村里几个支委商量了一下，顺水推舟，给他们两个一个圆满幸福的晚年生活，就捅破了这层薄膜，志龙叔这几天乐上了天，干劲也足，心头喜悦也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刚好前几天台风刚过，山涧里发了大水，石鸡也在雨后爬了出来，他就寻思着多捉一些，换些钱，把婚事办得体面一些，听村里人说，以往他是夜晚出门走得是熟路，这一回却走了新路，去了横水，根善伯在家的时候，他怕影响根善伯门前的吃水，从来不上横水的山涧里摸石鸡，凑巧上两天，根善伯去了根孝叔家里，把钥匙交给了我，我是半夜听见狗吠得厉害，也猜到可能是志龙叔在洞穴里摸石鸡，自个寻思睁一眼闭一眼不阻他的财路，谁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志蛟这才意识到自己刚进门时候的唐突。喃喃地说：“这事怪不得根善拐脚？”
立春说：“怕是冤枉了，其一，根善伯压根就不在家，其二，要根善伯做媒，也是志龙叔自个寻上去的，这些年，石仓山上人越来越少，也就根善伯和志龙叔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往日那些磕磕绊绊，这上了年纪，也该歇歇放放了，听村里人说，一个酿酒，一个捕捉野味，一到夜里两人就围坐在一起，交情好得很，这不借水，寿衣都是人家给备下的。”
志蛟脸上划过了一丝不安，更多的是歉意。赶忙问立春：“这拐脚佬人呢？”
立春怕是志蛟不信，又怕两个人争执起来，就赶紧叫了飞娥三快过来。：“志蛟叔，你若是不信，问过飞蛾阿嬉就是。”
飞蛾递过来三尺黑纱和一顶白帽。说：“小稻蟹，你可不能乱钳人，这麻将佬没了，根善拐脚的心头上也不好过，你再这么一激，他也是商量岁数的人，万一再出个好歹，被他兄弟根孝知道了，这事情可不依你。”小稻蟹是志蛟的绰号，农忙收割的时候，志龙两兄弟也下田，但是不精耕种，打上来的粮食也只管自家的口粮，忙完了，还闲下功夫在稻田捉螃蟹，志蛟割稻子怨天怨地地叫苦，一说到捉螃蟹，整个人就来了精神，秋天的螃蟹，蟹黄满膏滋味足，志蛟把整个上下田畈都翻了个遍，介于他爹庆云叫旱地蟹，他就被村里人叫成了小稻蟹。
志蛟以为飞蛾误解了她，急忙说：“飞娥姐，刚才听立春说，是我误解了人家，我是找他陪个不是，万一心头上不爽快，我岂不是背了骂名。”
飞娥笑笑，听明白了意思。说：“这倒不用你操心。”指了指立春，“有他爹小满癞头在身边，这个心结，三五句话，就能化解，这一二三四一通说，等一下吃夜饭放炮的时候，拐脚佬一准过来，而且当啥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三人正说着，哉福送来了一张八仙桌，已经擦拭干净，露出古铜色的红漆，放在院子里，阳光透过树荫洒在桌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哉福对几个帮忙的年轻人交待着一些丧事细节，看见志蛟到了屋，折身打算要走，志蛟迎了上去，对哉福打着招呼致谢：“书记，辛苦你了。”
其实在志蛟的心里，一直对哉福存有心头上的疙瘩，当年要不是哉福带民兵搜山，他爹庆云也不会出这样的事情。这些年，志蛟见了哉福，也不吭不语不问，哉福呢，提前避让着，尽量不触及那段往事。
哉福不语，拍了拍志蛟的肩膀。还是侧身离开。
志蛟想了想，自己过来这些年，都是村里帮忙解决的，尤其是当时恢复高考，哉福张罗着给自己找书看，虽然最后自己没能考上，也是哉福帮他在镇里找了个邮递员的差事，心头一热，冲着背影喊着：“书记，吃晚饭的时候您要过来呦。”
志蛟这么一喊，哉福又折了回来。对志蛟说：“飞娥的白帽子做得差不多了，你叫你家孩子披麻戴孝打扮一下，就算志龙没有白来世间走一回，有后人送着他，另外，还没有志龙的遗照，你到屋子里面找找看，能不能叫后生去照相馆放一张出来，天气热，我看也不用做五天的排场，三日排场就差不多了，明天念经摆菜放焰口，后天一早我就叫火葬场的车子过来，你看这样可好？”
志蛟说：“全听书记安排，让你费心了。”
哉福说：“年纪大了，别书记书记叫了，叫哉福哥吧，有些事情也做不动了，这总管先生我也给你选好了，让立春来当，年轻人，体力好，夜里能够照顾到的方方面面也多，等一下就叫永年起草一下执事单告示，定好这托盘的烧水的招待的蒸饭的各个行当，你没有意见的话，我就这么定了。”
志蛟就心平气和和哉福商量了起来，说：“哉福哥，这事情我也不懂，也没有做过，我先拿一万块钱给立春，您看够了没有？”
哉福说：“乡里乡亲的，也就几桌饭几天功夫，我看差不多了，人已经走了，你自个也要注意身体，别病倒了。”
对于石仓山来说，选执事治丧可是丧事里一件大事，选执事还必须放炮通知四周乡邻，一放炮，选好执事，治丧活动才正式开锣，场院口三声鞭炮穿入云霄，炸开一片清脆，山村乡里的狗也围成一团，帮忙的左邻右舍也铺开了阵势，来领自己的任务。
立春第一回做总管先生，心里有些忐忑，揪住了小满问：“爹，要不还是你来挂帅？”
小满在一旁说：“谁叫你当了村长，这事情推不得。”江南的山村有这样的规矩，遇到了红白喜事，需要主家请人执事，高挂执事单，主管先生一般都是德高望重的能人担任，以前基本上是族长，解放后就改为了村长，石仓山村子散落，这些年竟遇到些白事，这主持红白事，多半也是小满做总管，哉福做副主管，一个村长，一个书记，谁家做事情也放心。以往哉福遇到了这事，主动就向前靠了。
永年拿来了笔墨砚台，摊开一张红纸，放在哉福背来的八仙桌上。立春不懂其中的门道，就推了笔，让永年起草。
永年先问过志蛟。：“东家，总管定了谁？”
志蛟答：“村里选了春当村长，我也信得过春，就交给立春了。”
永年把红纸折了道，再铺开。第一行第一个竖着写了“总管：立春”转身又问立春：“大村长，你开始点将吧。副主管你选谁？”
立春瞅了瞅小满，说：“我爹。”
永年正要蘸墨水往上写，给小满叫停了。：“小东西，你是主管，副主管是你老子，又不是你一家子的事情，我呀，帮忙吆喝吆喝就行，就做招待吧。副主管让你哉福叔来做。”石仓山有这样的规矩，执事单上同房不能一起谋事，原先是七个姓的太公们商议好了，如以前的主管一直是周家老太爷，这个副主管就不能是周家人，显示办事公允。
永年停了笔，见立春拿不住主意，又问志蛟。：“东家，这样可好？”
志蛟细细一忖说：“这其中的事情，我也不知晓，小满哥是老村长，他开口说的话，我信得过，副主管就让哉福哥来当。”小满四下寻着自己的老搭档哉福，不见人，就问刚才一起做事的后生，后生们说，可能去村委会忙证明和通知的事情，于是小满又差了人另去通知。
永年填上哉福的名字。又开了一行，吆喝了一通：“账房是谁？”
飞娥三快抢了嘴：“永年铁算盘。”
永年泌了泌笔尖的墨汁，说：“哪个要你三快老嬣来抢话，这要听总管先生的。”
立春说：“永年叔，你是多年老帐房，你就自个写上吧。”
永年点着头，嘴里说着：“听总管先生的。”这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又起了一行，写上了阴阳两字。所谓阴阳，也就是主持出丧仪式和悼念祷告祭文的主持人。早些年，都是雨沛瞎眼做的事情，雨沛瞎眼死后，这个位置也空了出来，让铜锣小唱念盘一笔带过了，吹吹打打，又是念十三卷地藏经，行大礼参拜，哭哭啼啼敲打上两三天，石仓山上的婚丧班子早就没有了影子，这些年，有人就站出来吼一嗓子也就过去了，不过这阴阳在执事单上是必不可少的。立春想了想，对永年说：“让根善伯来。”一来，根善知道其中的门路，二来，根善能说会道，而且还是个念经的能手。
永年会意，就写上了根善的名字。紧接着，做白帽，鞋面上扎白线的，剪幡裁孝服的丧房，由飞娥领了头，带着几个妇女婆子，接待客人，泡茶安排吃住，接纳礼物的礼房交给了小满和金海，升锵父女，一个管水，一个管饭，采购买办，扔给了大噗厮培伦，亚国领人做起了席间端菜上汤的托盘行当。
轮到选厨房主勺大师傅，立春又犯了难，以前烧红白喜事的庆嫂也去了大柴山，交给升锵，几乎跟白水放盐一个味道。还是永年提了醒说：“这根善的哑子老嬣不是跟庆嫂学过厨吗？这事情就让你哑子阿姆来做，这饭菜肯定可口。”
立春一拍即合，就选了哑巴女人来掌勺厨房。
这下却让永年犯了难，因为不能执事单上写哑巴两字吧。顿了顿笔，想写根善妻，立春笑笑，附耳上去：“小满癞头小本子里记着名字呢，叫巧莲。”
永年问：“你咋知道的？”
立春一拍胸脯：“我是他儿子，我怎么不知道？”
新任治保向军黑炭一下车就风风火火跑来，问永年：“算盘叔，我干个啥？”
反而在立春训责了一通：“黑炭头，不是早通知你，你看，这都快赶上这饭点，你倒真会赶时间。”
向军说：“大村长，不是你亲自交待的任务，这壮聋子身边少不得人，我这不刚从医院回来，壮伯一听说，志龙叔没了，说啥也不想在医院住了，非要来送送，我拗不过，其中耽搁了不少时间，只好带着他回来了。”
立春一听，瞪了眼：“胡闹，这才住三五天，吃过斋饭赶紧给我送回医院去，耽误了病情算谁的？”
壮聋子这一次倒不聋，拄着拐在后面唤着。：“春呀，不碍事了，我一个孤老头子，这每天整天窝在病房里，这也不能动，那也不能做了，我憋得慌，你别怪向军，是我自个要求出院的。”
向军也带着笑：“大村长，你就别埋怨了，还是派活要紧，哪里还有我可以插手的？”
立春问永年：“算盘叔，你看哪里还缺人手，就叫这黑小子出把力。”
永年说：“就差一个放炮开道的。”
话落，向军一个领命，边跑边说：“放炮好，这是我的强项，我从小放到大。”话没有落就跑开了，紧接着放起了三声炮竹响。在石仓山丧事期间，放炮是一个通知的信号，比如到了饭点，出殡和入殓，都是放炮为准，向军也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打开一捆鞭炮，正寻思放得热闹一些。
立春赶忙喊厅了：“黑炭头，这不明不白的，你放的是哪门子的炮？”
听到炮声的村民又围了过来，还是永年算盘一时机智，喊了一嗓子。：“张榜了。”拿了一瓶浆糊，在灵房前工工整整贴好，拓平。各家的婆子汉子，寻着上面的名字，看了一眼，又四下忙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