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去了镇里采办，屋子里就剩了哑巴女人和艾琪。哑巴女人喂羊，艾琪也跟着喂羊，羊群儿好像也认得公母，见了艾琪也不恼不躁，任由艾琪的手抚着额头。要是艾琪捧起一把青草，羊儿们就卷着舌头围拢，连艾琪的手指里的缝隙都添得干干净净。
花鼻头也不叫唤，趴在屋柱子边上晒着太阳，见哑巴女人提着菜篮子领着艾琪去了菜园子，才翘起尾巴跟在后面。
菜园子在后山岗上，按照根善镂空心思想出来的图纸，被规划得井井有条。菜地斜靠着东山岭，沿着卵石铺成的山道形成狭长的一绺。山道穿过锁岚桥，顺着台阶向上蜿蜒就是东山村。从横水来定石仓山上各村落的位置，云坛殿大松头溪口坑在东头，田孔里桃树坪一路向上在后头，只有东山村在南头，东山村上没有山涧，是挨着山的坡度鱼鳞一样一层层建着房子，前一家的屋顶挨着后一家的道地。村里也只有几条一脚就能跨过的小水沟，硬生生在村子最下方兜出一个水塘子。炳权是东山人，和根娣找对象的时候，月亮刚刚爬上山顶，就沿着山道顶着月光匐到涧边的毛杨树旁学起了猫叫，村里人听见了就说：“东山的野猫又跑到横水来找食了。”
横水村里的姑娘大了，有好几对都嫁到了东山，也不是东山的生活条件比横水好得多，而是东山村里还有一条和省道公路相通的机耕路，小贩们早些年开着手扶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装来一车西瓜，或是带鱼干、龙头烤、紫菜虾皮海带一类海产干货，或是健美裤，羊毛衫，灯芯绒一类新潮服饰，多多少少还有些商业的气息。有电影下乡，村上搭戏台子，车子也停在东山，石仓山就以东山定了中心。那些年，后山岗的道边是不敢种吃食的，原因再简单不过，后生们约了姑娘，顺手掰几柱六谷，刨上一些番薯芋艿，猫到后山岗上的岩洞里煨了吃了，吃得一地狼藉，不抓现行就死无对证，要不怎么说，东山的野猫又跑到横水来找食了。
这些年，当年的后生都老了，都抱上了孙子，谈起到横水后山岗偷六谷找对象的事情，好像脱落的牙齿，他们心里知道曾经有过这样的行为，却不知道丢到了什么地方。年轻的后生也不在石仓山上住了，也用不着防偷了，就是想偷，也用不着翻上东山岭，得不偿失的事情，谁愿意做呢？再下一代就更不好说了，娃娃甚至不知道六谷是什么？他们只晓得洋快餐里蘸着甜酱吃的一小杯玉米粒，也就宁波人知道和后山岗上种的六谷是同一个名字。
在根善规划的种植图里，六谷种到了菜地的上方最上方，六谷喜阳光，土壤层要求也相对干燥一些。这个季节，六谷花穗开得白花花的一片，六谷棒子都吐出黑紫色的胡子，锯一样的叶子层层叠叠摞在一块儿，密得透不过风，只听见纺织娘在丛中“唧唧”地叫着。
艾琪想掰上几枚，哑巴上前摆了摆手，意思说还没有熟呢？花鼻头看上了一只落在叶片上的黄粉蝶，钻进六谷地里追赶着，纺织娘们歇了声，惊得四处飞起。
菜地又好像一口钟，像个“吕”字，边边框框用乱石垒砌。更像画了边线的地图。乱石垒起的分界墙也不浪费，靠边种上了冬瓜、南瓜，硕大的叶片铺在乱石堆上，形成一道绿色的墙。冬瓜和南瓜混在一起种的，艾琪只认得果实，扁的是南瓜，长的是冬瓜，分不清各自是哪根藤蔓？哑巴女人折了一些南瓜蔓儿，比划着对艾琪说，这南瓜嫩叶儿，可以做菜吃，冬瓜叶子就不好吃了。
上方中间的大方块种着花生与芝麻，艾琪不认得，匍在地上开着小黄碎花的作物是什么？旁边开着白花一节一节向上长的庄稼又是什么？又去问哑巴女人。哑巴女人想不出应该怎么比划，想起昨天早上做的麻糍，上面贴着花生碎和芝麻粒，就朝空中画了圈，用手扬着。艾琪看明白了，原来和书里说的一样，芝麻开花节节高，果真是开着花一节一节向上长。
在艾琪的眼里，这一片倒更像是花园。“吕”字下一条横杠上种着黄花菜和秋葵，还有一大丛的向日葵。
黄花菜，书名叫萱草，石仓山人叫金针。未等花儿开放，就摘了晾干，黄色笔尖的花苞，好像金色的翻被针一样，这名字取得倒也形象，这一垄黄花菜不是根善夫妻首先种上去的，恰是金虎读大学的某个暑假，从商量岗上挖来的野生萱草繁衍开来的，每开一次花蕾，根善和哑巴女人就舍不得吃，晾干了攒着，等过了年，儿子到了家，焐蹄髈的时候才拿出来。金虎原先种这垄黄花菜的出发点是读了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其中最后一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其中的寸草就是金针，原本想种一领黄花菜，回报父母的恩情。谁知道最后的答案，才是诗句本身表达真正的内容。
秋葵是根善引进的新品种，看到镇上人这几年流行喜欢吃这个，说是可以降血脂，根善也买来种上。哑巴女人也觉得开出来的花怪好看的，像芙蓉，奶黄色的花瓣，中间卧着兰草一样的花蕊，招惹了不少野蜂。起先根善不知道怎么个吃法，见花儿落了蒂结出来的果荚跟农贸市场摆在摊上卖的差不多，也摘下来放在水里煮，但是还是摘老了，一嘴的渣头。还是亚国告诉他：“这玩意不能养太老，要趁嫩吃，什么都不用放，直接饭锅里蒸一下就好。”根善就觉得新鲜，什么作物都是养熟了吃起来才有味，这玩意倒是性情奇特，不过他相信亚国不会诓人，就听了亚国说的，叫哑巴老婆按步骤又做了一次，吃起来果然有些鲜口。
避开竹脑头的空隙，阳光正好铺在向日葵上，日头向东过了龙潭嘴，花骨儿也十分听话地昂起头，像一列士兵，等着日头洒到脸上。艾琪认得，手机里有款《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长着一张笑脸会吐出阳光来。一阵风吹过，硕大的花盘舞动着，艾琪看着，像是中间真的长了鼻子嘴巴冲着她再笑，心里也暖洋洋的。
村里人说根善：“你闲心真多，连闲食儿都会种。”根善笑笑，等入了秋，摘了葵花蓬，剥出好几淘箩的葵花籽，晾干了找塑料袋扎严实了，到临近年关了才拿出来。
过年期间，送年，闲聊，亲戚上门拜年。嘴里少不了闲食，瓜子花生核桃香榧子都要备上一些，别人家都上炒货市场去买。根善只需道地里支起一口旧铁锅，山涧里捞来一把细砂，洗净了翻炒着，炒完葵瓜子炒南瓜子，炒完南瓜子炒冬瓜子，独头朱栗，红壳大栗，野山毛栗炒上三锅，花生黄豆番薯干再炒上三锅，花色种类一丁点也不逊别人家买来的，还丰富了好多。
下面靠近竹林山涧的“吕字”大口，中间用篱笆、豆棚子、瓜架子隔开一分为三。
左一路是瓜果类，青瓜、黄瓜、脆瓜、香瓜、黄金瓜，苦瓜，半空悬着的，铺在地上的，带着花蒂刚生的，泛着光泽已成熟，尤其是那一领地的天萝，种了了好几个品种，八角天萝像铃铛，玉天萝像短箫，蛇天萝好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一直拖到了地面上，让人看了着实喜爱。“天萝”也是石仓人的叫法，指的是丝瓜。石仓山家家户户都喜欢在房前屋后的空地里种上几株，搭上一些毛竹爿，拉上几根草绳，从墙根到窗台，任由它像爬山虎一样蔓延开来，一推窗就是满眼的绿意，结下的天萝，用蒜泥清炒，或掰几丝笋干放汤，味道十分鲜美。天萝结多了，吃不完。小娘们就拿出一个窄口瓶，切了一头倒置着，放上一夜，渗出一瓶子天萝水擦脸，美肤、抗皱、补水，也难怪横水的小娘长得水灵。
然而像根善种上好几个天萝品种的却不多见。这只能说是根善的嗜好，种得花色多，看起来样子就美观许多。比如青瓜和黄瓜。别人不知道怎么区别？上菜市里去问或者查电脑百科，两者也是混为一谈。青瓜就是黄瓜，一个爹娘肚子里钻出来的，有啥好区分的！也只有到了根善家的菜地，一目了然就能看出来。碧青的是青瓜，米黄色的才叫黄瓜。
中一路基本上是蔬菜为主。这个季节，空心菜和木耳菜长势很好，韭菜是三天两头疯了地长，刚割了一茬，一场雷雨，又抽出嫩青一片。茄子和辣椒纷呈青红紫三色。青辣椒不辣，也叫海椒，也是根善从种子店淘来的，红辣椒就辣得直通喉咙，哑巴女人特意为自己多种了一些。茄子紫泱泱透着蓝盈盈的光，金虎爱吃肉末茄子，根善每年必定好生打理。
右一路是豆类，长豇豆，赤豆，梅豆，绿豆，毛豆，黑豆，细腹豌豆。根善喜欢吃豆，尤其毛豆种得最多。入秋打出一箩筐的黄豆粒，常年磨着豆浆点豆腐。
艾琪在哑巴女人指点陪同下，像是在检阅山里人的勤恳。山里人的勤恳在于对土地的钟爱，根善也不例外，有一丝空地不栽上些作物就不舒服。
艾琪径直走入辣椒地里，石仓人管辣椒叫辣茄，像哑巴女人这样种成片的少，只是在院子角落里栽上三两颗，做去腥调味用，用量也是一点点。
哑巴女人见有辣椒红了，就摘来攒着，用红线窜着，挂在屋柱子上。根善和金虎都不喜辣，哑巴女人想吃了，生辣椒也能往嘴里凑，起先根善也说她，哑巴女人只好偷偷咬上几口，后来根善也随了她，哑巴女人也随着根善，尽量在菜里不放辣椒。
昨晚，哑巴女人和艾琪用辣椒油炒了一锅蛋炒饭，两个女人吃得汗淋淋的，忘了刷了锅，导致一清早给爷俩做天娘饭的时候，爷俩硬是皱着眉头吃下去的。扒了几口，爷俩就商商量量出门，留着艾琪还嘀咕了几句，艾琪听从了金虎的任务，去菜地的时候挑上摘好一筐子辣椒，今天要考考她哑巴婆婆的川菜手艺。哑巴女人想不到这些，看着艾琪在辣椒地里摘着已经红出梢的辣椒，摘上小半篮的时候，哑巴女人示意够了，根善和金虎不吃，吃不了那么多。艾琪笑笑，摘下一个往嘴里一咬，哑巴女人也笑笑，跟着也摘了一枚，塞进了嘴里。
日到锁岚桥西，山涧里的雾气也退了，土地庙里有人路过供了香火，三株清香飘散出几缕青烟从山涧边漫过，山涧上蒙着一缕薄纱，绕进幽远的青石板村道。村道两边屋子多半斜搭着，有的门前已经长满了蓬草，新竹也拱进了道地，黄泥墙角能听见蟋蟀的叫声。
走到村道的尽头才是根善的家。根善曾经很满意自己房子坐落的位置，日头正好偏移出两边山梁的覆盖，道地里能撑起阳光，山涧也是由上向下流淌，自然吃水比别人家清爽。每天晨起，他赶出羊，村里的老老少少和他打着招呼，他每天也用悬凌的脚步数着村子里发生的一切。
去年下半年，还有亚富两口子和他两家人守着这个村子。腊月一场雪，亚富咳得厉害，还以为是伤风，过几天就躺在床上。亚富是亚国的兄弟，亚国四兄弟两姊妹，国富民强挨着取了名字，两姊妹叫亚珍亚珠。亚富只有一个独养囡，叫芳华，亚富病了的时候，盼快些过年，过年的时候，芳华和她女婿准会上石仓山来看他，到了腊月二十七，亚富走了，大年三十出的殡，过完年，芳华和她女婿就把亚富老嬣接走了，从此，根善住的石仓山上横水自然村只剩下了他一户人家。
前些天，春夏交接雨水多，石仓山的云岩顶出了洪，没了村中的几间房，云岩顶伟照家的老娘遇了难，镇上干部就拆了云岩顶自然村，还有三户人家也搬到了东山村里。根善和哑巴女人说过：“要是村子不住人了，那身份证上的地址还算数吗？”说到这里，根善又想到了自己的哑巴老婆，说身份证干什么，自己的女人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呢！
日到晒谷场，也临晏昼了。石仓人把中午叫晏昼，午饭也叫晏饭，今天约定好的晏饭，是两父子下山采购，哑巴女人和艾琪入厨制作川菜。晒谷场位于横水村的高凸地，是横水自然村村委会大队部的门口。锁岚桥边是月上三竿时的话唠地，入了夜，村上人都喜欢聚在这里，一来桥底下山涧水生凉，二来风大飞虱子停不住脚。晒谷场上则是日到午时的定时针。横水村夹在两条山梁之间，低洼处透不进半寸日头，当日头照到晒谷场，在近处地头上忙碌的男人会准时回家吃晏饭。
如今，整个横水自然村只剩下了根善和他的哑巴女人。夫妻俩心里打了个问号，守着这些还管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