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昼的日头已经火猛了,顺着云坛殿前的松枝垂了下来,上东山岭的时候,直逼着父子俩的额头。
根善在前面领着道,金虎在后面挑着担,扁担柳木是根孝替哑巴女人做的,抹了桐油,轻软得很,然而在金虎的肩头还是压得火辣辣地疼。
从山脚走到云坛殿,这条沿着山梁逶迤向上的山岭叫做东山岭,先辈们下雨防滑铺了鹅卵石台阶,以前,血气旺脚力快的后生向上攀登也少不了半小时,尤其到了云坛殿前的九十九阶台阶,每登一回,嘴里就叫一回苦。
根善腿脚不便,爬石台阶时更需花费力气。金虎小的时候每回跟根善下山,总是跑在前头,像一头小鹿,下山的时候,根善怕金虎不小心踩空摔跤,一个劲喊着,你等等我,慢着点。上山的时候,金虎也不跑了,拉着根善一同向上走,要是手里有物件,金虎也会帮忙提着。物件太重,父子俩喘着粗气像蜗牛一样挪着,同行的山里人看见了,都会帮根善捎带上去,根善嘴里说着高抬弗过,到了云坛殿的老松下歇脚,给人发着香烟。
山里人也不图回报,只是歇脚的时候喜欢听根善闲扯几句。根善健聊,从董永偷了七仙女的衣裳讲到开封府包大人陈州放粮捉拿落帽风。绕着绕着又讲到了农事和偏方,什么耕牛乏力了灌黄酒冲蛋,屋头瓦片揭下一片,抓几只蟋蟀,上面用竹筒盖住,用火焙干研粉,拿酒冲服可以治疗尿路感染。村里人也乐意听根善看似有些依据地海吹,只有志龙麻将在场,就要针锋相对来犟上几句。根善不爱搭理他,年轻的时候,石仓山上也只有志龙麻将好手好脚天天游东荡西,今天摸了庆嫂祠庙里存在瓦罐里的鸡蛋,明天又摘了大松头壮聋子的柿子,还三天两头往桃树坪金娥寡妇家门口跑,有点闲钱就五岙山头找麻将牌九摊,反正没有什么好的行当。
石仓山人管麻雀叫麻将,志龙个子小,又好赌。用根善的话来讲,身子骨加起来不会超过八斤八两,嘴巴皮还叽叽喳喳铁钳一样硬,跟麻将一样。麻将算不上什么好鸟,村里人也就给志龙叫了麻将的绰号。
根善和志龙麻将在锁岚桥边动过手。如今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志龙见了根善赖着一张脸也不记仇。根善倒觉得做人应该要有骨气,该有的过节还得记着,有分歧摊开来当面说,打开窗子说亮话,评出是非了就要弄个明白,也用不了搁在心里。
九十年代末,村里评困难户给每月几十元的低保照顾,小满村长给根善夫妻做了登记,却没有志龙的名字,志龙麻将就跑去大队部质问小满村长:“凭什么没有我的名字?根善拐脚哑子老嬣村里还照顾烧火发钞票,日脚过得比他富裕,为什么有他的名字?”
小满村长一脸严肃,劈头盖脑就是一顿骂。
:“石仓山上都像你这样不要脸,祖宗的坟头都要冒青烟了。跟人家一对残疾人争低保,你有没有点出息!”
志龙麻将犟着嘴:“我天生营养不良,算不算残疾?”
后来就揪住了根善不放,那天饭后根善在锁岚桥边讲大道,志龙麻将围了上去,心想寻个刺头,出出根善的洋相。
问道:“拐脚佬,凭什么人家问你,你不晓得也装什么都晓得。我晓得的事情人家都当我不晓得?”
村里人都有些瞧不起志龙,不愿接他的话茬,根善想了想,笑着说:“基因不一样,我爹过去上海当账房先生的,见过大世面,你爹是解放前岩洞里当强盗的,抢粮抢钱抢女人,你说会信哪个?”
志龙麻将见没讨到便宜,又被奚落他的爹,介于是自己寻上门去的,就强压了怒气,又追着问:“你不是什么都晓得吗?我问问你,哑子和哑子的寡妇娘你都睡过吧!你说说是哑子奶脯大还是寡妇奶脯大?“
这件事让根善很上火,村里人也议论纷纷。最先,根善帮烧炭佬女人埋了他的男人,出于古道热肠,人家人生地不熟的,殁在了石仓山,总不能让人家孤女寡母的赶着尸首走,村上人说根善看上了烧炭佬寡妇才动了心,这一传十,十传百,当真也当真了,虽说哑巴女人的娘比根善大上五岁,根善那年三十五,配根善也算门当户对。根善和哑巴女人的娘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后来哑巴女人的娘走失了,根善养了哑巴女人三年,成了他的女人。一些长舌妇围在埠头上,叽叽喳喳说出个讹传。
:“你看看,还是拐脚佬本事大,娘俩一起睡。”
长舌妇们不敢当面说,只在背后闲说。俗话说,拿贼拿赃,捉奸捉双,根善虽然听着气,但不能去猜疑最先是谁造的谣,即使问到了,妇人们也会话锋一转,问你家妹子,因为当时,根娣对他和哑巴女人的婚事闹得最凶。
志龙麻将和根善有两代人的过节,他爹和康叔的历史成分问题都是志龙麻将的爹庆云定下的。这让根善的童年充满了自卑和额外的艰苦,那时候,根娣还没出世,根善和根孝想和村里的小孩一起玩耍,三句话不和就会遭来集体哄喊,他们家叔叔是国民党,爹是小资本家。志龙麻将喊得尤为起劲。
志龙麻将提起了旧事,根善就示意志龙麻将走进些告诉他,大概是这种事情不能大声说,只能咬舌头。志龙麻将想想也对,石仓山上说谁与谁是姘头关系的话题,都是放低了声音,在耳边嘀咕。于是把耳朵凑了上去,根善等志龙的脸贴进了,当众撩起就是一巴掌。志龙麻将冷不丁被打得晕头撞向,爬起来要干仗,被众人叉开这才收了场。
金虎小的时候话少,也随根善的性格。不太爱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主要怕小孩们笑话他有个拐脚老爹哑巴娘。倒是志龙麻将,爱领着金虎,有好吃的也留给金虎,根善怕金虎跟志龙学坏了,强申明令,但小孩子哄不过一把金桔,三截甘蔗的诱惑,当天说过,第二天就忘了。
志龙麻将虽然嘴上对根善不依不饶,心里还是觉得亏欠根善。因为志龙麻将爹娘走的时候,村里人聚拢帮忙的少,倒是仁婆婆主动领着根善根孝烧了三天茶饭,在仁婆婆眼里,人死为大,再大的仇也不是仇,石仓山就一屁股大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几句玩笑,过去了也过去了,根善虽然看不惯志龙麻将,但是心里不记仇,扫好自家门前雪也就罢了。
志龙的爹庆云旱地蟹和志龙的娘荷香阿嬉是隔一天走的。
那时候庆云是石仓山各个自然村的大队书记,各项革命工作都由庆云领着头,尤其是样板戏和忠字舞这些重要的革命文艺,庆云是领头抓,演好了还到附近乡村汇报演出。石仓山的演出队很红火,原因有个台柱子,是上级派给石仓山的“改造对象”,叫秋月。是解放前大资本家的千金小姐,茶采不快,柴挑不动,除了长了一张资本主义好看的脸瓜子,基本上可以排除通过劳动争取进步的可能。在偏远山村,庆云就睁一眼闭一眼,不能在劳动上争取进步,就在思想上寻求突破。冲着一张山里人无法拥有的白皙的脸,被庆云破格选入了演出队,谁知道扮什么像什么,从阿庆嫂到李铁梅,眉目传神,拿捏到位,成了革命舞台石仓山里的明星。
当庆云和秋月在某个秋风瑟瑟的夜晚被巡山队员从窝棚里衣衫不整揪出来的时候,整个石仓山炸了窝。各种声讨此起彼伏,当夜双双捆了关了牛棚,荷香阿嬉还送了晚饭去看庆云,问庆云:“你是怎么想的?”
庆云不理她,在家里,庆云打老婆是霸道惯了。吐出一句话:“老子自己闯下的祸,老子自己挑,不干你的事情。”
那时候志龙也有十七岁了,荷香阿嬉上半夜回到家就把他和弟弟志蛟叫到了一起,叫志龙管好弟弟,他爹出了事,家里的事要他多管一些。第二天上午,志蛟喊肚子饿,志龙上屋里去叫他妈,人已经走了,是下半夜喝农药没的。消息传到了庆云耳朵里,庆云自己捅了大篓子,乡里保不住,要汇报押送到市里才能定夺处理意见而犯愁,谁知道一句随口的话,断送了一条命。乡里书记是庆云的老上级,庆云央求乡里给他女人下了葬,他就坦白一切,书记给了庆云二天时间,派了几个民兵,让庆云把后事了了。
当天晚上,庆云还是跑了,顺着山涧跑的,黑灯瞎火的,过龙潭嘴的时候滑了脚,踩了空,发现的时候已经一张脸已经摔成了肉饼子。两具尸首摊在门房里,还没到二十岁的志龙领着未成年的志蛟除了跪着就会哭。还是仁婆婆知晓了,对根善和根孝说:“你爹原先和你庆云叔还是无话不说的老朋友,要不是这个时代,也不会两家闹得这么僵,现在人都走了,你们两个替娘去帮个手。”于是根善领了哑巴女人主动上了门,根孝那时候刚学木匠,还用杂木打了两口棺,埋到大柴山,算是出了殡。
这事,志龙一直记在心里过意不去,想还了根善这个人情,可根善的牛头脾气也拧得很,他能搭得上话的就客气,他看不上眼的也懒得搭理,志龙也就在金虎身上今天给几颗枣,明天买一支笔算做回报。
后来,住在山上的人家逐渐少了,志龙住的地方是田孔里自然村最下方,和根善住的横水最上方离得最近。这些年,志龙整天捕蛇抓蛙弄兔,和前些年偷鸡摸狗,摘桃顺梨比起来,也算有了个行当。村荒了一半,人也少了,志龙遇到根善,也主动打起了招呼。
金虎和根善爬云坛殿下石台阶的时候,志龙麻将正好提着蛇皮袋从山道里哼着调钻出来。金虎挑着扁担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见到志龙麻将打了招呼,志龙麻将上前看到了根善。问:“拐脚阿哥,又上镇上去了?”
根善“嗯”了一声,也不多搭理他,径直走着。
志龙觉得又讨了个没趣,就去卸金虎的扁担,担子上了搁了蛇皮袋,挑上就走。一边挑还一边说:“这哪是咱们石仓第一个大学生干的事情!大学生挑皮桶担,传出去还不让外人笑话死。”
金虎怕根善不高兴,去夺担子,不巧喷到了蛇皮袋,袋子里一个活物凶猛地拱起一道曲线,还发出“嗤嗤”声响,着实把金虎吃了一惊。
志龙麻将笑笑:“大侄子,慌什么,今天运气好,抓了条大黄蛇,关在袋子里,咬不到你。”又冲着根善的后背喊着话:“拐脚阿哥,中午杀了一起吃老酒?”
根善还是没答应,倒是金虎满口应下。
:“好好,晏饭我屋落,志龙叔,你陪我爹多喝几杯。”
根善回过头,瞪了金虎一眼,说:“你现在可以做家里的主了?”
金虎笑笑:“爹,不是你自个跟我说的,儿大自做主吗?”
根善一看儿子将了自己一军,又回不出话,甩了袖子,夹住了木拐,加快了步伐。
志龙麻将在后面看到了,横着眉头说。
:“你这拐脚佬,跟孩子生什么气,这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又孝敬又有出息,你一个拐脚,有这样的儿子还不知足?”
根善刚想说志龙我家的事情要你管,细下一想,志龙麻将也没有说错话,低下头,阴着脸只管自个向前走着。
艾琪和哑巴女人早早备好了辣椒,忙得不亦乐乎。屋子里已经烧开了麻婆豆腐,院子里的狗也呛得难受,花鼻头领着大黄小黑一个劲跑进奔出汪汪乱叫。志龙麻将吃了上一次的亏,怕又是来咬自己的,到了根善家门口,就把担子放了,自个沿着山道向上走。
金虎喊住了:“志龙叔,进屋歇歇。”
志龙看了一眼根善,见根善没有表情,就对金虎回道:“我单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弄个饭很便当。”
根善见志龙挑担子出了力,摊着脸说:“不赏脸?刚才还说把蛇杀倒一起碰几杯呢?”
志龙麻将一听根善放了话,赶紧把蛇皮袋子结打开,捞出一条臂长的大黄蛇来,吓得艾琪猫到金虎的身后。
志龙也看见了艾琪,对根善说:“难怪拐脚佬今天脸上多一道红光,原来是小老虎领了对象让你过目,这酒我得多喝几杯。”
又叫金虎拿了把剪刀,当着蛇的七寸剪了一道口子,搂出蛇胆递个根善。
:“拐脚哥,蛇上就这是个宝贝,你留着。晾干了泡水,睡不着觉的时候用酒一吞就好。”
说完用力把蛇上下一提,整条蛇像散了架一样,剪子顺着肚皮垂直下划,正中掐住两端,指甲顺着向下一拉,蛇肉和蛇皮就两处剥离。志龙麻将叫金虎找枚钉子把蛇皮钉在屋柱上,自己提起蛇肉往洗坑里面走去。
金虎问:“志龙叔,要蛇皮干什么用?”
志龙麻将答着:“石仓山荒了大半,一到夜里呀,就闷得慌,也就你爹有时候有个闲心能拉个曲子弄出点点人味的声响,啥时候二哥上山,再给你爹做一把新的胡琴,我听着怪舒服的。这蛇皮呀,做胡琴用得上。”
根善接了蛇胆在屋扎着线,心里在想。到底还是同一个山神爷管辖的范围,这还有点石仓山里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