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修士不是监狱的第一个死者,显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然而,这却是法克亲眼见证的第一个死者——如果豺狼人不算的话。法克不知道那天夜里自己见到的是真实,还是幻象。法克希望老修士像自己看到的那样,得到安详和平静。
然而,第二天的监狱却注定不能平静。
塞尔沃特大人又在例行他的每日一课,他今天穿着暗金色的铠甲,上面反射着地下监狱昏黄的火光,显得妖异而炫目。他今天显得尤为狂暴,已经在监狱口骂了小一刻钟了,仍旧是往常重复的内容,差别可能是,今天他把往常一个星期的内容全部重复了一遍。最终,他把矛头对准了死去的老修士:“你的恶行,连最宽容的圣光也无法容忍……”
法克却觉得自己失聪了,塞尔沃特大人的声音先是变的遥远而缥缈,继而完全听不到,只能看到他的嘴巴在开合,咬牙切齿、面容狰狞,就像准备择人而噬的巨兽。法克赶紧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周围的一切又清晰起来。
塞尔沃特大人竟然真的讲完了,只是似乎看起来他还意犹未尽。在两个狱卒陪同下,他亲自走进了老修士的牢房,对着老修士的尸体愤怒的拳打脚踢。德拉科蜷缩在角落里,埋着头,不敢看这样的画面,其他牢房的犯人们即便仍旧看着发生的一切,也都是面容苍白。他们中很多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然而显然还没有尝试过对着一具老人的尸体倾泻自己的怒火。而两个陪同来的狱卒,早已悄悄的向后退了半步,以防沾到飞溅的血花,他们显然也没怎么见到过这样的塞尔沃特大人。
大概数十息的时间,塞尔沃特大人的金属手套上已经染满暗红的血,他站直了身子,法克看到他大口喘息着,有些站立不稳似得摇晃了一下。继而,他转身看向德拉科:“睁开眼睛,看看圣光的裁决……”或许是气息不顺,塞尔沃特大人这句话并没有之前有气势。
赛尔沃特一边转身,一边指着老修士的尸体继续说道:“拖出去,但愿我们的猎狗愿意享用他肮脏……”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却被德拉科扑倒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两个狱卒都没有反应过来。因为不然看老修士尸体被殴打而低下头去的法克同样没有看到,他只是听到塞尔沃特大人倒地时铠甲碰撞的声音。
整个监狱却鼓噪起来,大家摇着栅栏,发出刺耳的嚎叫声。似乎被这声音鼓舞了,德拉科努力挥舞起自己的拳头,可惜塞尔沃特大人的盔甲肯定像龟壳一样坚硬。当然,德拉科也只来得及对着盔甲打上两拳就被守卫架开了。
刚才还在打盹的火枪队迅速的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扫来扫去,对着略显兴奋的人群。
“离牢门远点。”柯伊队长喊道。然而,他的声音显然不够大,只有靠近监狱门口的几间牢房安静下来,更深处的牢房里仍旧鼓噪着。
法克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过火枪,所以,他几乎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一步。然而,就在这一步落下前,他却被霍福德拖着直退到牢底。法克看到柯伊队长枪口火光一闪,接着便看到烟尘向外扩散,直到他后背贴到牢房墙上,火枪巨大的响声才传来。刚才乱糟糟的监狱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耳朵被震的嗡嗡声。
有时候,法克会想,或许还是混乱些好呢!大家乱糟糟的,就不会太注意有人丢了面子。而现在,所有人都收了声息,静静地注视着塞尔沃特大人,看着他艰难地爬起来,看着他转身向德拉科走去。
可是终究,塞尔沃特大人一定是感受到了背后的灼灼目光,感受到了压抑的屏息里轻蔑的心声,他迅速的离开了德拉科的牢房,出了监狱。
这一天的自由活动被取消了,一起被取消的还有这一天的饮食,然而没有人敢抱怨,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喘气。塞尔沃特大人离开后半个时辰,柯伊队长带着他的火枪队也退了出去,老修士的尸体也被搬了出去,法克不知道有没有被拿去喂狗,法克希望没有。只剩下德拉科就被大字型绑在对面的牢房里,几个狱卒轮番殴打着他,鞭子抽在皮肤的声音,枪托撞在骨头的声音,夹杂着德拉科的呻吟声不时传来。
就像一场虎头蛇尾的演出,塞尔沃特大人盛装登场,歇斯底里的表演,却草草退去,只剩下枯燥的无休止的折磨。随着夜晚的来临,一切又开始归于安静,德拉科早已不再发出声音,现在连狱卒也忍受不了殴打一坨毫无反应的死肉的枯燥,离开了监狱。
法克觉得浑身冰冷,或许是一天没有吃到东西的缘故,他感到有些恍惚。恍惚间,法克觉得自己又看到了老修士,他像一团温暖的光雾,随着墙壁上的火光摇晃。法克抑制不住地哭起来,起初只是无声的啜泣,泪水也默默地顺着脸颊流下,然而就像洪水冲破堤坝便一发不可收拾,法克越哭越悲伤,越哭越投入。他无力地侧卧在地板上,双手抱肩,佝偻着身子,从小声的呜咽,到嚎啕大哭,法克的呼吸也变得急促,随着他颤抖地吸气呼气,法克觉得自己的嘴唇、手脚都麻木起来。似乎,其他牢房也被带动了,零星传来哭泣的声音。
法克闭着眼睛,却不知为什么似乎能看到老修士的光雾站在自己背后,耐心地拍着自己的背。温和的声音依旧在心中响起:“愿圣光赐你平静。”顿了一顿,那声音又接着说道:“差不多了,就去看看德拉科吧!愿圣光保佑你们。”
马修斯又跑了出来,挨个打开了几个相熟的牢房,霍福德起身走了出去,他只是拍了拍法克的肩膀,似乎并未察觉法克的异样。
哭过之后,法克心情舒畅了许多,便也连忙起身,向对面牢房走去。还没来得及进对面牢门,却看到一团光芒包绕的德拉科走了出来,他撞在霍福德身上,继而穿透而过。
霍福德只是觉得身子热了一下,并没能看到更多,便继续向牢房里的德拉科走去。“光团德拉科”在法克身前停了下来,“你能看到我。”德拉科的声音在法克心中响起。
法克点了点头。
“我要去追我导师了,”那声音继续响了起来,“能跟你道别真好。”说着,德拉科的光团便要向外飘去。
“等等。”法克赶紧说道,所幸大家都在看德拉科的尸体——现在似乎和尸体并无不同,并没有关注到这里。
光团德拉科回头看了法克一眼。法克似乎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我也被这样打得半死不活,后来霍福德救了我。跟我过去看看情况怎么样了。”
霍福德正进行着他的救治,他不断用自己的手指在德拉科全身各处拍打,每当他手指和德拉科身体接触,就有一点蓝绿的光芒闪烁。豆大的汗珠已经凝满了他的额头,在他皱起的眉心汇成一股留下。
马修斯摇着头让出自己的位置,让法克走到前边。
法克转头,发现光团德拉科正看着自己,似乎并无悲伤,德拉科的声音再次在心底响起:“那么,便做正式的告别吧!”
法克一只手握住德拉科的手臂,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抓向光团。霍福德手掌正拍在德拉科的心口。
法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霍福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贴在德拉科心口的手掌震动了一下,便继续自己接下来的步骤。
法克再回头时,光团德拉科已经不在,而德拉科的脸上,似乎多了一点点血色和生机。
就在同一时间,在监狱地面以上部分的最高层里,塞尔沃特大人喝掉了手里的最后一口酒。透过四周的窗子,他看着黑黢黢的暴风城,即便是只有轮廓,他也能轻易分辨出哪里是贸易区,哪里是教堂区,他甚至能看到自己旧城区的家门,而港口里已经有人早起劳作。
在监狱护士莉莲再一次催促下,他终于倒在简易床榻上。他觉得头脑变得迟钝,几乎不能思考,但他还是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决定:不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