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瞧一瞧,看一看,一块上等的祖传玉石大减价啦!吐血甩货!历史最低价!好到——”汪老二仰着脖子拉着长声像卖白菜一样叫卖着。这个拉着悠悠长声的“好到——”是本地人一种特殊表达方式,意思是好到了极点,只是后面省略了而已。比如一部电影非常好看,就说“好看到——”;如果菜好吃,就说“好吃到——”
汪老二名叫汪金山,大约二十五六岁,身材不高,又瘦又黑,每逢腾冲“街子天”
(赶集天)都能在翡翠城看到他的身影,非常活跃。此时他面前放着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李在一看,认出来了。能不认出来吗?他对这块石头太熟悉了,粗糙的石衣,白里透黄,每个街子天都能见到,属于一直卖不出去的老货。这次他积极报名参加赌石大会李在心里老大不愿意,一是他量少,形成不了规模,每次亮相就守着他家祖传的这块臭石头;二是李在担心这块石头给他的赌石大会带来一些不利的影响,因为整个腾冲赌石界对这块石头太熟悉了,如果卖给外地赌客,赌涨了还好说,如果解垮了就有点欺负外地赌客的意思。一块腾冲人都心知肚明的废料趁着赌石大会浑水摸鱼,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腾冲赌石人光明磊落,而不是投机取巧,能蒙一个算一个。最终,李在还是妥协了。汪老二毕竟是本地人,虽然早年声誉不佳,但人家现在没去打架斗殴、赌钱嫖妓,而是积极参与赌石,好歹也是一个浪子回头型的正面人物。如果拒绝他,腾冲人该说他李在独霸专横,一手遮天,腾冲的赌石大会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大会,虽然这次赌石大会的的确确是他和昝小盈一手操办起来的。尤其昝小盈,上下跑关系,打通各个机关的任督二脉,才使这种半地下性质的赌石生意搬到地上,而且能够堂而皇之放在来凤山国家森林公园,这其中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填了多少粮食。李在不可能让局外人知道这些内幕,也没必要高调炒作自己,他只想和和气气做自己的生意。所以说,拒绝汪老二不好,不拒绝也不好,最后李在跟汪老二商量,允许他低调参加,免去他的入场费,只要求他别喧宾夺主砸了场子就行。
此时的汪老二早就把李在的话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就想喧一下宾,夺一下主,他觉得广告的最大特点就是吆喝,你恶心也好,怀疑也好,把眼球给你叼过来是最大的成功。电视上不都这样吗?
汪老二一手叉腰,一手捏着一根香烟,边吸边晃着小腿肚子问一个上海来的散客:“考考你,知道大理国吗?”
上海人摇摇头。汪老二把烟蒂把地下一丢,用脚转着圈使劲踩了踩,然后吐了一口唾沫,语无伦次地说:“各位观众,现在普及历史文化地理知识。大理国与我国历史上的宋朝相邻,这个国家可不是一般的小国,它一共在历史上存在了整整316年。话说公元937年,通海节度使段思平趁大义宁政权危难之机,联络滇东‘三十七部’武装力量,首先攻破下关,接着攻占大理,灭大义宁国,建立了‘大理国’。它的疆域大概是现在的云南省、贵州省、四川省西南部、缅甸北部地区,以及老挝越南的少数地区。1254年,擅长弯弓射大雕的忽必烈来了,他灭了大理,设大理元帅府。到了1276年,又设云南行中书省,改大理为路,下设府、州、县,并将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由大理东迁至押赤城,也就是今天的昆明……”
看来汪老二准备的文字资料挺丰富的。上海人皮肤白皙,戴着一副无边眼镜,文文静静的,长得很秀气。他摇着头,用短促的上海腔对口若悬河的汪老二说:“阿拉弗晓得你说这段历史长河是什么意思。”
汪老二转身瞪着上海人,说:“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站的位置,就是当初大理国的腾冲府。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个问题,说明我们腾冲的历史非常悠久,文明非常古老,古老到——”汪老二又仰着脖子拉长声。
上海人不紧不慢说:“悠久不悠久关赌石什么事?阿拉还是弗晓得你是什么意思。”
汪老二嘴巴一闭,环顾了一下四周,开始口若悬河:“各位观众,海外侨胞台湾同胞们,我荣幸地告诉大家,我汪老二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总之是我曾曾曾爷爷,当时就在大理国段思平手下任职,属于高干。”
“任什么职?”问话的是汪老二旁边一个平头小伙子,跟汪老二是一伙的,此时故意提出问题,像演话剧一样。
“这个问题问得好!”汪老二说,“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任的是——特级庖丁。”“就是厨师嘛!”周围一片哄笑。“对啦!而且有大理国颁发的厨师合格证书。”汪老二越说越玄乎,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在空中晃了晃。上海人继续搭腔,“厨师不厨师关赌石什么事?”汪老二白了上海人一眼,问:“不关赌石的事?你不是来买石头的吗?”“是啊!”“现在关你的事了。看!”汪老二举起那块祖传的石头,“这块石头就是当时大理国国王赏赐给我祖上的礼物,因为他的烹调技术太好了,深得国王与王妃喜爱,味道好到——”汪老二又仰脖子。
四周的赌家议论纷纷,都在使劲往前挤。一窥玉石真面目。
汪老二又把石头往高处举了举,像举着一个黄色炸药包,“经我家人连夜合议,它将以历史最低价向外出售……”
上海人一把抢过石头,摘下眼镜,从兜里拿出一只手电,紧贴着石头照了起来。一分钟过后,他面露喜色,问汪老二:“开价多少?”
汪老二说:“两万。”“两万?这么贵?你不是说历史最低价吗?”汪老二不屑地盯着上海人,“这位先生是第一次赌石吧?”“我入行不久,怎么啦?”
“怎么拉?蹲着拉。”“你这个人讲话怎么这么不文明?”上海人有些急了。“你去问问周围的人去,赌石中的两万相当于多少?”
“相当于多少?”“你问问啊!”“我不是在问你吗?”“告诉你,相当于两块钱。”
“两块钱?你给我挣两块钱去!”上海人涨红了脸,现场又是一片哄笑。汪老二说:“我说的是实话。人家动不动就是几十百八万的,两万算什么?”“生意有大有小,看货论价,你怎么不喊个100万?”上海人的嘴巴也不饶人。汪老二瞪大眼睛,问:“你买不买?”
“不买。”“不买你问个屁啊?”“不买就不可以问问价吗?”“你吃饱了撑的。”
上海人转身想走,汪老二一把拉住他,说:“不准走!”上海人问怎么了。汪老二说:“问了价就要买,你戏耍我啊?”
汪老二旁边的几个人也虎视眈眈围了过来。李在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一把拦住汪老二,说:“兄弟,规矩点,行不行?”
汪老二一看是李在,竟然毫不示弱,他凑近李在问:“你肘子往外拐吗?”李在说:“听着,汪老二,这里没有这个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你这是强买强卖,给腾冲人丢脸!”李在很客气地说。他不能不客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不可能崭露他的狠色。汪老二给脸不要脸,说:“在哥,你不会挡我们腾冲人的财路吧?”“两相情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管不着。但是像你这样……”话音未落,旁边一个人喊道:“一万八卖不卖?”李在回头一看,又是汪老二的人,装成赌客问价,实际上是个石托儿。李在火了,刚想发作,谁知那个上海人抢过来说:“我买,两万就两万,看在在哥的面子我买了。”李在心头的火气不打一处来,他问那个上海人:“看我面子?我面子很值钱吗?”上海人说:“不就两万块吗?他都说了,赌石界的两万块相当于两块钱。”李在有点哭笑不得。“……再说,我父亲过去在腾冲这一带当过知青,上海知青你们知道吧?他们对这里的山山水水充满了感情,腾冲就是我父亲的第二故乡。两万块,就算我为我父亲的家乡人民做一点点贡献吧!”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李在就不好再阻拦了,只能由那个上海人当场拍出齐匝匝的两万块,买下了那块臭石头。
现场切石。横腰一刀。切开后剖面上是一个拇指大的黑洞,上海人脸色变了,说:“丢了吧!”
李在说:“再切!”又斜着一刀。还是一个黑洞。上海人说:“别费劲了!”
李在盯着上海人说:“既然买了,你就别想轻言放弃,否则你就不配赌石,你应该到河滩筛石头。”
上海人脸红了,当着那么多人被李在呛这么一句,换谁谁的脸没地方搁。也许被李在这句话激发了斗志,上海人狠下心,命令道,“好!那就切!全切!”
切割机疯狂地吼叫起来。汪老二看到这种场景,害怕夜长梦多,揣着两万块挤出人群撤退了。这时,有个人从外围挤了进来,说:“别切了,我买,出10万!”现场一片喧哗。
上海人脸上立即露出喜色,但他一时半会儿又拿不定主意,拿眼盯着李在,希望李在给他一点建议。李在一看这个人,不是汪老二那边的,看来他从这块石头上看出了什么好苗头。李在悄悄对上海人说:“要是我就不卖。”
“为什么?”“你真是一个新手,真的,你的确不适合赌石,心理素质,基本知识,都非常欠缺。
太嫩了!”
“到底什么意思嘛?”上海人急了。
出价那个人来自东北,一口的子味,“干哈呀!”他挡在李在面前,“都出10万了,他要卖就卖,不卖拉倒,谁多话谁一边滚犊子去!”
此人出言不逊,李在稳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盯着东北人,说:“看来这位兄弟还不太懂我们腾冲赌石的规矩。”
“咋地啦?啥规矩啊?”“讨价还价是你俩,随便你出多少钱,只要他卖。但旁边人不能都是哑巴吧?
有人说值钱,有人说不值钱,说了就能把这块石头说没了?买东西要买得人家心服口服,别横刀夺爱就行。大家都是赌石人,石头一切,心知肚明。我最恨的是欺负新手,谁不是从新手走过来的?”
一番话说得东北人哑口无言,他悻悻地盯着上海人,问:“你看着办,卖还是不卖,你立马给个话,痛快点,行不?”
上海人听李在这么一说,感觉这块石头里大概有什么文章,不然那个东北人也不会马上出价10万。明明自己刚才才用两万买过来的,几分钟不到的工夫就翻了这么多倍,换另外一个人也许早喜出望外了,可上海人听出来了,李在的话里有话,他在暗示自己这块石头正在增值。他低头观察那块石头,用手摸了摸,可是除了几个黑洞,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闪光的地方。
他咬着嘴唇,还在犹豫。东北人不耐烦了,说:“你们南方人咋这么磨叽啊?”在东北人咄咄逼人的压迫下,上海人稳不住了,他问李在:“你就把我当成你们腾冲老乡,一个腾冲朋友,我听你的,你说卖不卖?”李在说:“不卖!就算切完一分钱不值也不卖。你刚才说了,不就两万块钱吗?”东北人气得骂了一句“真他妈嘚瑟”,走了。上海人问李在:“在哥,我的确是新手,该指教的地方你就直说,我也好在学习中成长嘛!”李在说:“听着,出现这种黑洞,结果只有两个。”“哪两个?”
“一个是废料,一钱不值。”“另一个呢?”“无限升值。”“升值?凭什么?”
正在这时,电切割刀突然停下来,好像断电一样,有人大喊了一声:“有虫子!”虫子?!李在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虫子。你要发财了,至于发多少财取决于那块石头里有几条虫子。”现场的赌客越围越紧,眼睛再小也都睁得像牛卵子一样。上海人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在一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对切石工说:“顺着黑洞继续剖!”几分钟之后,石头上又剖出一条完整的虫子。
李在说:“是虫化石,一亿多年前的虫子化石。这下你明白了吧?”上海人如梦初醒,他一个劲点头,上了发条一样不停,一边点一边说:“听说过,听说过,一条虫子10万元,很值钱的。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虫子,也没听过谁描述这种虫子是什么样子,没想到今天让我劳申江碰上了。”
“你叫劳申江?”“对呀对呀!祖姓劳,劳动的劳。申就是上海,江就是黄浦江。在哥啊,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够义气,够江湖,今天算是见识了。要不是你在哥,我……”“不不,别这么说,你没有勇气用两万元买下,哪儿来的后面的虫子?”这块从汪老二手里买下的石头剖开后的结果是,15条玉虫。按李在的说法,现在不是1+1=2的问题了,150万都不止,再说,黄金有价玉无价,更何况一亿多年历史的玉化虫。果然,有人当场开价200万,这回劳申江学精了,坚决不卖。上海人本来就善于精打细算,那块石头还剩一小部分没切,谁也不知道在没有剖开的石头里,会不会还有这样离奇珍贵的东西。
半个小时过后,虫子这件事就迅速在腾冲传开了,估计也传到了汪老二的耳朵里。那块石头本来就不是他祖宗从大理国国王那里传下来的,而是他们家后院旱厕所里一块臭石头。两年前,汪老二蹲在那儿大便,突然发现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跟玉石毛料太像了,于是他突发奇想,把石头挖了出来,编一段历史故事,凭空塑造一个宫廷烹调大师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准备蒙一个外地人算一个。可是几年下来,没有一个人肯出钱买下这块石头,谁知在这次赌石大会上他竟然旗开得胜,陈年旧货终于脱手。当然,后面的场面他没在现场,如果在,估计他不是捶胸顿足,就是翻脸不认账,再用两万块把这个值钱的宝贝赎回来。可惜,他没这个命。
这边的虫子闹得沸反盈天,那边李在的“三月生辰石”也没闲着。李在回到贵宾席的时候,看到张语老人、何允豪,以及上海的李昆妹、无锡的卢白雄、苏州的刘富伟都围在“三月生辰石”前忙活着,似乎虫子的事压根儿没发生,就算劳申江的石头挖出100条虫子也跟他们无关。本来也无关,李在这块石头才是重头戏。
不知道是谁带来的所谓玉石鉴别技术人员,大概有5个,他们正拿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对这块石头进行探测。虽然迄今为止,没有哪一种科学技术可以准确探测到玉石毛料内部情况,但万事皆有规律,掌握了一定的规律,对检验这块石头的成色肯定大有帮助。比如探测密度或者硬度就是其中方法之一,因为翡翠的密度和硬度较高,常见的大理石、石英岩、钠长石玉等的密度都小于翡翠。此外还可以探测毛料结构,翡翠为纤维交织结构、块状构造,这就决定了翡翠的硬度高韧性大。大理石和石英岩为粒状结构,韧性明显小于翡翠。用放大镜观察石头的表面也许可以看到结构上的差异。当然,更高级的技术人员会采用矿物成分法来探测,如果这块石头的表皮成分为方解石、石英、高龄石、伊利石、白云石、重晶石、长石等,那立即可以放弃。他们用滴酸法检测碳酸盐质,如有气泡反应,这块石头就一钱不值了。最笨也最直接的方法是敲击法,如果有空洞感,或用针尖挑拨有少许剥落,你就等着情绪失落吧!其实说来说去,经验感官直觉法最管用,范晓军用的就是这个,凭感觉,或者让石头的感觉牵着走,八九不离十。当然说起来简单,鉴别一块玉石往往要调动自己全部的知识和经验,保持最平和的心理状态进行长时间的审石和读石,和顽石进行无言的交流。这个过程是对一位优秀的赌石家毅力和耐力的最好考验。有些人由于定力不足匆忙下注,随着一刀下去而悔恨终生,就像刚才那个四川汉子一样。有些人则由于犹豫不决与一块优质玉石失之交臂而扼腕叹息,机遇不是给这种人的,它给一次次在精神折磨中成长起来的真正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