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了,一缕缕阳光从树尖射下来,形成无数耀眼的光柱。一群不知名的鸟呼啦啦从头顶飞过,划落几片树叶,悠悠地从树顶掉了下来。
玛珊达躺在范晓军怀里,仍在甜甜睡着。一夜的逃亡让他们筋疲力尽,他们只好在一个山崖底下暂时躲藏一下。
范晓军也想睡,他更累。为了那块石头,三个月以来他一直在森林里奔波,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过一顿好饭,他忍受的一切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其实对玉石的兴趣他是后来慢慢才有的,起初李在把他带到这条道上时,他心里非常抵触,他是为了追随黑漆九节箫摄人魂魄的声音才跟李在离开落泉镇的,而不是一次次铤而走险深入缅甸寻找石头。不过随着一次次运回的石头“涨水”,他逐渐对这种赌博形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兴趣不单是赌石对他大脑皮层的刺激,而是高于赌博,类似于精神层面上的升华。每当寻觅到一块上佳的石头时,他的耳边就会响起黑漆九节箫连绵不断的音乐声,那声音强烈刺激着他的耳膜,给他的神经末梢带来从未有过的快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为了箫声而搏命天涯的,而不是为了一块简单的石头。
玛珊达鼻子里嗯了一声,估计马上要醒了,这让范晓军有点慌张。他鄙视自己昨晚面对蟒蛇时的昏厥,尤其发生在玛珊达把他从坑里拉上来时,这一幕让他有些无地自容。但这种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与一个人的胆量无关。蟒蛇仿佛就是他范晓军的天敌,他的昏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大脑本能休克,就像老鼠见着猫一样,浑身的骨节都松散了。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替自己昨晚的胆怯解脱。现在远离了蟒蛇,他的身体以及思维顿时坚硬起来,直至坚如磐石,什么也不怕。
玛珊达扭动了一下身子,终于醒了。她睁开迷蒙的眼睛朝四周探望,忽然发现自己正依偎在范晓军怀里,马上矜持地坐直身子。“这是什么地方?”玛珊达问。“我还想问你呢!”
玛珊达站了起来,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了一会儿,说:“不认识,估计我们迷路了。”
范晓军的脸色变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离边境越来越远,没准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逃跑的?”
“有这个可能。”范晓军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远处扔了过去,“看来老天爷不让我回国啊,我准备扎根缅甸,向游汉庥学习,当森林之王。”玛珊达笑了,问:“看你昨晚拼命奔跑的样子,还扎根缅甸呢,你恨不得展翅飞翔。”
“唉,别说飞翔,现在我们是插翅难飞。”“我问你,为什么带上我?你能肯定我愿意跟你走吗?”玛珊达直视着范晓军问。
“是的,我敢肯定。”“为什么?”
“你不想在游汉庥那里,看得出来你根本不爱他。是不是这样?”“不爱他就要冒险救你?”玛珊达反问。“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你自己。”
“为我自己?”“破坏也是一种快感,而且是儿童时期的快感。”“你还是那么能侃,就像在落泉镇那晚一样。”
一听玛珊达说起落泉镇,范晓军忙问:“宋婵,我一点都没明白,你怎么跟游汉庥在一起呢?”
玛珊达垂下头,说:“其实宋婵只是我中国户口上的名字,我本来就叫玛珊达,缅甸人。”
范晓军皱着眉头,显然他没听懂。玛珊达苦笑着,咧了一下嘴角,说:“唉,我的故事不像你当初在落泉镇听到的那么简单。”“讲讲好吗?”
两个人一起坐在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头上。玛珊达说:“我的家乡在一个叫拿目的偏僻山村,父亲去世早,母亲就把我托付给我爷爷奶奶,远嫁到泰国去了。我就是被爷爷奶奶从小抚养成人的,对了,你听说过缅甸克扬族吗?”
“克扬族?没听说过。”“巴洞呢?”
“没有。”“看来你对缅甸还不是特别了解,不过,说出来你肯定知道。”玛珊达伸出手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是不是脖子特别长的那个民族?”范晓军问。“猜对了。”
“你是克扬族的?”“是。”
范晓军歪头观察玛珊达的脖子,“你的脖子很正常啊!”“那当然。缅甸政府早就不鼓励克扬族妇女戴铜项圈了,我母亲也没戴,只有我奶奶才是长颈,脖子上套了25个铜圈。”范晓军缩了一下脖子,好像谁要往他脖子上套铜圈,他斜着脑袋问:“那巴洞又是什么意思呢?”“克扬族人是克伦族人的一支,巴洞在掸族语中就是‘长颈’的意思。”“哦,真是一个奇怪的风俗习惯。”“在外人看来,这些铜项圈似乎非常累赘,让人不舒服。但是,巴洞妇女却认为长颈就是一种美丽。人人不都喜欢长颈的天鹅吗?戴上铜项圈就会让她们变得像天鹅一样高贵典雅。所以从5岁开始,她们就在脖子和四肢上套上铜圈,10岁开始便每年在颈上多加一个,一直到25岁为止。”
范晓军又缩了一下脖子。“其实这种风俗的由来是非常残忍的。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缅甸有一个在民间视察民情的国王,有一天走到现在缅甸克耶邦的首府垒固时,偶遇一位貌似天仙的克扬族女子,便一见倾心。然而,他不得不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视察,可是又怕这女子被其他人娶走,就命令手下给她打制了几个重重的铜项圈,使劲缠绕在她脖子上,使她的脖子拉长,这样别的男人就不会再爱上她了。后来,在这个地区,慢慢就形成了一个风俗习惯:丈夫为了阻止别的人再爱上自己的妻子,就让他们的妻子戴上这种铜项圈。再后来,久而久之,这些铜项圈就变成了克扬族女子的一种美好的饰物。不过,这只是个传说而已。还有一个传说不是这样的:长颈龙被克扬族人视为天地万物之父,给妇女戴上铜项圈,就是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像长颈龙。还有的人则说,克扬族女人这种怪异的装扮是为了吓跑在森林里游荡觅食的饥饿的老虎,因为长颈女身上叮当作响、闪闪发光的铜圈,会使饥饿的老虎不寒而栗,以防止她们受到老虎的袭击。还有一种说法是,给克扬族妇女戴上了铜项圈,她们就有了明显的标志,就不会轻易被人贩子拐卖。”
“别说脖子了,说说你!”范晓军催促道。玛珊达停顿了一下,说:“说到拐卖,就已经说到我了。”“啊?你被拐卖?”
“是的。”“到底怎么回事?”
“我小时候学习成绩特别好,但迫于生活,13岁那年我不得不辍学,随着爷爷奶奶开始跟着一个表演团体上台表演,我爷爷敲锣打鼓,我和奶奶在前面跳。开始是给一些洋人表演,后来中国游客越来越多。他们都是来看我奶奶的长脖子的,我们跳的什么唱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只看脖子。几年过去,在我19岁的时候,我长得越来越漂亮,加上我从小跟一个缅甸华人学汉语,我既是报幕员,又是独唱演员,我可以把邓丽君的歌模仿得惟妙惟肖。我成了表演团的台柱。后来,爷爷奶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相继去世,我想到泰国找我母亲去,但表演团团长不答应,说必须让我再表演5年才能偿还给我爷爷奶奶治病的钱。后来他看我越来越没心思在台上表演,有时还在台上耍性子得罪观众,就失去了耐心,把我卖给了一个缅甸华人。那个人就是游汉庥的哥哥游汉碧。”范晓军咬牙听着,腮帮子鼓了起来。
玛珊达叹了一口气,漂亮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看得出来,她的内心没有叙述这个故事时表现得那么平静。
“游汉碧根本不是人!”这几个字玛珊达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范晓军看见玛珊达欲言又止,他希望她别说下去了,这故事不见得好听,他不想知道得这么仔细。玛珊达果然没再继续游汉碧这个话题,“那时候我还是处女,游汉碧就把我转卖给一个拐卖人口团伙,价钱翻了5倍。人口贩子把我从缅甸带到中国,又把价钱翻了5倍卖给了河南新蔡县的一个光棍。我心想,中国总比缅甸好,那里的人肯定也比游汉碧好。我不嫌弃这桩人口买卖,相反我还特别高兴,为终于脱出他的魔掌而高兴。哪想到,那个光棍比游汉碧还狠,还变态。我太天真了,以为这个世界除了游汉碧其他都是好人。半年后,我全身伤痕累累从光棍那里逃了出来,半路上被一个好心的山西煤矿的司机带走了。”
“后来呢?”范晓军被玛珊达的故事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没想到表面看上去漂亮清纯的玛珊达人生的道路竟然如此坎坷。
“司机的家乡是山西一个小城,他很喜欢我,要求我嫁给他。我看他人很憨厚,长得也不错,大概也是为了感恩吧,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给我取了一个好听的中国名字宋婵,还在当地花钱通过关系给我办了中国户口。转眼间,我从一个河南‘黑人村’的缅甸新娘变成了正式的中国公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范晓军长舒了一口气,“你终于还是碰到好人了。”“是的。但是这个世界真的很不公平,好人命不长……”“难道后来……”
“是的,那个山西好人半年后死于车祸……你在落泉镇遇到我的时候,我的心情正郁闷到极点,我心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拿着他留给我的一笔钱到处旅游,尤其云南,这个跟缅甸紧邻的地方,是我非常向往的美丽天堂……我想游完云南我就离开这个世界……没想到在那里遇到了你。你知道那一晚对我多重要吗?你让我有了重新生活的勇气,从你的谈吐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顽强的生命在跟命运抗争。你的力量传染给了我……这也是昨晚我救你的原因,而不是什么童年的破坏欲……”
范晓军听后有点动情,他轻轻揽过玛珊达的肩头,让她柔弱的身子靠着他。他说:“我也不会忘了那个夜晚,你知道你走后的几天里我有多么失落,就像丢失了一件陪伴我多年的宝贝一样难受。为什么到了樱花谷就一去不返了呢?在心里,其实我一直在等你……”
“樱花谷,可怕的樱花谷……”玛珊达喃喃说着。范晓军吃惊地问:“在樱花谷发生了什么?”“人们总说世界很宽,地球很大,可是在我的生命里,它总是那么狭窄。我本打算在樱花谷散几天心,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在犹豫,不知道是回到落泉镇找你,还是永不回头。谁知道我真的不能回头了,我在樱花谷遇到了游汉碧的弟弟游汉庥……”
“什么?在樱花谷遇到游汉庥?”“是的。当时他带着几个手下也在云南旅游,碰巧看见了我。”“你赶快报警啊!”“报警?那里什么信号都没有,报谁啊?”“真是冤家路窄!”
“游汉庥说,因为我从河南逃跑,中国那个人口贩子生气了,说我砸了他的饭碗,让他失信于自己的买主,今后根本无法开展业务,所以他让游汉碧还钱。两个人为这事吵了起来,最后还动了刀,死了好几个人,其中就包括他哥哥游汉碧。他让我跟他回缅甸,在他哥哥坟前烧三炷香,告慰他哥哥的灵魂,这件事就算有了个了断,以后再也不找我的麻烦。如果我不答应,他可以马上在樱花谷杀了我。在那个人烟稀少的原始峡谷,杀死一个人太容易了。我吓坏了,只能答应他。”
“对,答应他,到了外面街上,你可以打电话,可以叫喊,我就不相信他如此胆大妄为一点都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