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际抹开一抹晕红,冬阳初展,又是一日好时光。
陈府后院瓦房。
陈青山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悠悠醒转开来。
一抬头,正巧对上一双桃花美目,眼神中满是焦色,正是昨夜不惜以自己清白之躯为陈青山取暖的美妇。
眼见陈青山醒来,美妇双目立马被一片欣喜之色侵占,笑颜逐开,惊呼道:“青儿,你总算醒了,可把婶娘吓死了。”
可惜此陈青山非彼陈青山,正当陈青山满脸错愕之时,美妇一把把陈青山抱在胸前,激动得身子都微微颤抖,哽咽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陈青山脑海中那些记忆碎片如幻灯片般飞快闪过,这才发现这名美妇与他前世渊源颇深。
美妇名唤谢云姬,乃谢家庶女,谢,王,陈,韩同为流云城四大家族。
谢云姬本许配给陈家三郎,不料大婚前夕,西羌进犯流云城,陈三郎战死城头。
为表彰烈士英勇,陈三郎战死三日后,谢云姬依礼嫁入陈家,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后因貌美遭陈家儿媳所妒,被诬不节,差点被活生生驱赶出陈府。
当时年仅八岁的陈青山愤而出声为谢云姬鸣冤,两人一同受罚,被贬到陈府后院破败瓦房居住。
如今算来,两人相依为命,已经有八个年头了。
往事种种,千难万险,贫苦相依,一幕幕,一帘帘,尽都浮上陈青山心头。
陈青山心底如同打发了五味瓶,千般酸楚难于人说,只是嘴唇微微蠕动,喉间发涩,一句涵盖所有的“婶娘”轻唤出口。
“恩!”谢云姬螓首轻点。
两人相拥,良久无言,最后还是谢云姬缓缓松开陈青山,抹了抹通红的双眼,桃腮粉面,梨花犹带雨,独以清丽之色,艳压满园百花芳。
谢云姬端来一碗菜粥,递给陈青山,轻声说道:“青山,婶娘去佛堂还愿去了。你且安心在此养身子。”
陈青山昏睡已经三日,肚子里是一点油水都没,饥肠辘辘,接过木碗便灌了大半碗,鼓着腮帮子支吾道:“婶娘一路小心。如果有空,麻烦帮我买些鳞烟草,万丈红,川贝子,再称些闲碎乌骨来。”
谢云姬微一痴楞,面露难色,转眼即逝,继而双目坚毅应道:“婶娘记下了。你只管安心养身就好。”说罢,便转身离去。
陈青山本是按照脑海里的记忆,排了副通经养脉的单方来,这些药材不过是异世寻常的材料,怎么婶娘如此踌躇?
待环顾左右,看到那满是补丁的棉被,这才幡然醒悟,再寻常的药材也不是自己这贫寒人家消瘦的起的。
陈青山忙想唤住谢云姬,可抬头哪还有谢云姬半分丽影,只得摇头苦笑,低下头去默默小口吞咽着那稀薄的粥汤,稚嫩脸庞却慢慢收拢笑容,显得愈发坚毅不可屈。
曾经,让婶娘住上大房子,穿上白裘衣,再有个小婢帮婶娘生火做饭,已是陈青山最大的奢望。
如今,贵为赌神转世的他,眼界岂是寻常人家可比,九层峰峦为屋尚不为过,三千腋裘成衣亦不为奢,吾更要吾家云姬步步生金莲,寸寸开海棠。
陈青山面露笑意,似是喃喃自语道:“陈青山,前世你心中所想所愿,我今生纵使历经千难万险,也要帮你一一付诸现实。”
其中亦包涵对婶娘的一丝小到几乎可忽略不计的一点痴心妄想。
有道是修行无岁月,陈青山静下心神,盘膝打坐入定,驱使着丹田府中唯一一股孱弱的真气淬炼经脉,才刚刚打碎重组了三条副脉,就已日挂西头。
一道宛若莺啼般娇呼在耳畔响起,“青山,饿坏了吧。婶娘这就帮你做饭。”
待陈青山收拢那丝在别人眼里可笑之极,可被他当成宝贝疙瘩的真气之后,发现这丝真气竟涨大了两倍有余,不禁欣喜若狂,自顾自叹道:“小爷真是万年难得一遇的修炼天才。天下莫能堪敌手啊!”
“青山你嘀咕些什么,快来净手吃饭了。”谢云姬看到陈青山那摇头晃脑的傻样,不禁笑道。
陈青山憨憨一笑,下床缓缓走到饭桌,想不到自己收拢真气这一会儿功夫婶娘便烧好饭了,当得起贤妻良母四字。
一碟溜青菜,一碟炒鸡蛋,菜式稀拉寻常至极,卖相却是极佳,香气扑鼻,直引得陈青山食指大动。
谢云姬看到陈青山那一脸望穿秋水的模样,眼巴巴地等自己下令开动,觉得甚是好笑,夹了一大块鸡蛋给他,捂嘴笑道:“睡觉睡傻了吗?跟婶娘还客气什么。”
陈青山面皮一红,在心底辩解道:“咱这叫绅士风度,懂不。”手下动作可是半点没落下。
饭后,谢云姬收拾好碗筷,递给陈青山一包包裹的满满当当的药材说道:““青山,这是你早上要的药材。只是这乌骨有点难寻,婶娘明天再帮你想想法子。”
言语中,满是内疚之情,似乎是在自责自己连自己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陈青山想不到婶娘真帮自己寻来了药材,天晓得吃了多少苦头,心中大为感动,忙摆手道:“婶娘,这些足够了。那乌骨只是青山随口一说,不打紧。”
“真的?”
“如假包换,真的比青山还真。”
“贫嘴。”谢云姬青葱玉指一点陈青山脑袋笑骂道,可眼神中却是流露出淡淡忧愁,青山这鬼蜮伎怎能逃得过她的法眼,明天再去那药材铺子求些人情吧。
两人谈笑一阵后,谢云姬双手合上,行过一个佛礼后,摊开一本空白黄色书卷,眉目半敛,宛若菩萨低眉,轻声唤道:“青山,研磨。”
陈青山晓得谢云姬平常就靠帮佛堂抄写佛经法典,换些香油钱补贴家用,可是记忆中从不曾见谢云姬把佛经带回家抄过,不禁呆立了半晌。
稍一思索,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自己这场大病怕是把家中那本就所剩无几的积蓄消耗的一干二净了。
今早,自己又索要药材,这才令婶娘坏了规矩,真是该赏自己两下大耳光子。
想到此,陈青山正欲研磨,眼角却瞥见谢云姬那双通红的柔荑,暗骂自己该死,冬日干燥,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人家都逃不过皮肤皲裂之苦,自己那身比杨柳酥的婶娘怎能受得了这苦头。
面色一沉,陈青山把墨盒一盖,嚷嚷道:“不抄了,不抄了。”
谢云姬一头雾水,以为陈青山小孩子心性发作,也不动怒,拿过墨盒,嫣然一笑道:“你这孩子,也忒惫懒了,研个磨都懒得。”说完,两指轻捏墨锭,细细研开。
哪想陈青山一把捉住她的双手,拿下墨锭,这下谢云姬心头有点恼怒了。
只见陈青山双手一合,把谢云姬那双羊脂美玉般晶莹温润的玉手纳入怀中,一脸悔恨怜惜道:“是青山的不是,累婶娘受这遭活罪。今朝,咱们不抄书了,可好?”
谢云姬柔荑被陈青山死死捉住,挣扎了一番也脱不开来,只觉得一股热气自手上一直暖到心房处,鹅颈微红,羞道:“你都这样了,婶娘还能怎样?还不是随你。”
陈青山喜笑眉开,拽着谢云姬便往炕头走,欣喜道:“天色已晚,婶娘,咱们歇息了吧。”
言者无心,听着有意,陈青山这话直羞得谢云姬双颊通红,似要滴出水来,低啐道:“说什么浑话。待我先将床铺收拾一下。”
陈青山朗声大笑,自言自语道:“也是,也是。”算揭过了这茬。
谢云姬甩了他一记妩媚的白眼,无可奈何地收拾好床铺,吹灭油灯,两人脚对脚两头睡下。
炕头,陈青山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下,沉下心神,继续修炼《八门四锁》,准备今夜修习完九条副脉,冲击第一条主脉。
另一头,谢云姬却是久久不能入睡,回想刚才陈青山所言所行,特别是双手被他握住时传来的别样滋味,似是七八只老鼠挠着心尖,一颗芳心如同小鹿乱撞,久久不能平静,双颊如同火烧云般烧了个通红。
良久,谢云姬好不容易压下心中千般心思,轻轻呼唤道:“青山!青山!。”
见对面丝毫没有动作,谢云姬缓缓捏开被角,披上衣服,下得床来,重新在桌上摊开黄卷,却迟迟未点上油灯。
一是怕昏黄灯光,刺鼻油烟扰了陈青山清梦;二是灯油颇贵,眼下能省则省,持家贵俭。
正是左右踌躇之时,一缕清冷月光透过门缝撒落进屋,如若碧洗。
谢云姬一瞧,喜从天来,忙蹑手蹑脚打开房门,拎着笔墨纸砚来到门外。
抬首望天,果然月如银盘,皎洁异常,四周万籁无声,连半声虫鸣都没,谢云姬苦中作乐笑道:“好一处抄书修心的菩萨道场。”
谢云姬半坐门槛之上,黄卷铺陈于膝,一手执笔,洋洋洒洒便是百字。
实在是熬不住冬日夜寒,不得不搁下笔来,稍稍摩挲取暖后,起身再战。
房门前,谢云姬借月光奋笔疾书。
炕头上,陈青山却是在谢云姬刚起身时便已醒来,双目呆滞无神,耳畔满是笔落黄纸上的沙沙声,以及谢云姬时不时搁笔搓手呵气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竟已泪流满面。
“婶娘,此生青山于你亏欠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