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琴前,拨弄了一下琴弦,弹起了我们初遇时那首难忘的《云水曲》,他拿出排箫和我同奏。知己在身边,此情永刻在心田。
认识才一个多月,就像认识了很久,前世有约今生逢,情到深处不由人。我的生命里因为有了阿衡,才显得有意义。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觉得人生无憾了,没想到,上天却赐予了我这么多,我本不该贪心的。哪怕将来的日子从天上掉到地下,只要我心存这些天的回忆,我一样会活的很踏实。
我看他的衣服有些旧了,但在我心中,他穿什么都难掩他由内而外的高贵气质。别人纵然被绫罗绸缎裹了,我都不愿多看一眼,而他,无论何种姿态是我永远都看不够的。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侧过脸笑着问我:“你干嘛那样看着我,看我像个怪物啊?”
我只笑着不做声。
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好像没见过一样。”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是啊是啊,我对你就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阿衡对我而言,不只是乍惊之喜,更是久处不厌。
湘榕咿咿呀呀地跑进门来,靠到我身边,也盯着阿衡看。
我抱起湘榕:“榕儿,叫声伯伯。”
湘榕看着我做出了“伯伯”的嘴型,却还不敢大声喊出来,我笑了。
她又从我怀里挣扎着跑出去了。
“你的孩子真可爱。”阿衡微笑着说。
“那你的孩子呢?”
“我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已经行过冠礼了,小儿子也才只有五岁。有个湘榕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也许将来会有的。”
“顺其自然吧。”
门窗都是开着的,丫鬟们也一直侍立在旁,我和阿衡没法说几句体己的话,只有眉眼里传达着对彼此的心意。
却不料华夫人又带着甘棠来了。
这时,阿衡才匆匆说了句:“其实我今日是来跟娘娘告别的,明天一早我就要……”
他的话还未说完,华夫人就带着小甘棠走进门来,湘榕也跑进来了,桃儿也跟着湘榕进来了。
阿衡和华夫人互相欠了欠身行完礼,阿衡就告辞了。
我们之间似乎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出口,却好像已经没机会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叫阿强在车里装上誊抄好的书籍,一起去了驿馆。
秋末的清晨很冷,云陵下着雨夹雪,驿馆中的小斯正在打扫阿衡住的那间房。
我慌忙问道:“阿衡大人呢?”
“他已经走了。”
“什么时候?”
“天还未亮,他就走了。”
我在一旁拉了一匹马二话不说就去追赶。阿强还在身后喊我。
风在耳边呼呼地刮,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马儿飞过观星台,一直到能够看见神兽石雕和城楼,都没有看见我的阿衡的影子。
“对不起!阿衡,我来晚了。”我在心里呐喊着,由于我骑马的技术不够熟练,我几乎从马背上摔落下来了。
我不顾守城侍卫的眼光,在一旁蹲下失声痛哭起来。不知阿强何时已经来到我身旁,他扶起我:“公主,别在这儿哭了好吗?咱们回去。”
雪水浸湿了我的鞋袜和裙摆,我从未如此狼狈。
我再也管不了冰倒雪滑,一边走着,一边对阿强说:“你回去,把马匹马还给驿馆,你回去,别跟着我。”
他在我身后喊:“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放心?”
“你走开!我恨你!”我冲他吼叫道。
他怔住了,没有跟来。
我登上了城楼附近那块高地望向城外,使劲喊我的阿衡,却只有空谷里飘荡的回音和河水哗啦啦的嘲笑声。
我在那块高地上站到死心,才猛的想起阿衡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没有分离,何来相遇?不必强求。”
人生本就与遗憾同在。
我从高地上走下来,阿强还在原地等我,小马把我拖回去。阿强问我那一车书该怎么办。
“放着吧。”我淡淡说道。
我换了一身素简的衣裳,他都走了,我盛装给谁看?
我再也无心打扮,失落包围着我。
目光所到之处,全是他的影子。他转身,他回眸,他沉思,他向往……思念已入骨髓。
当月亮从东山升起的时候,我在想他,当树叶在风中摇摆的时候,我还在想他。思念就像日升月落般成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暮暮朝朝,朝朝暮暮。
冬天还是来了,天不以人之恶寒而辍冬,地不以人之恶辽远也辍广,神不以人之恶思念也辍分离,况且思念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人何干?
想他想的我夜夜失眠,肝肠寸断,真的是思念成疾。可惜的是,直到年底,我都没有再盼来我的阿衡,却等来了履癸。
那个在我生命里几乎模糊了的人又逐渐清晰。其实我大可像以前一样,对他保持冷漠,但是,阿衡叮嘱我的话声声绕耳,所以我不得不和履癸修好。
众人去迎接他们的大王的时候,我并未随波逐流,我留在寝殿内盘算着如何是好。
我料想依照履癸的性格,这么长时间,总会对琬琰二妃有厌倦的时候。琬琰二妃清丽可人,那我要么端庄,要么惊艳,总之,要给履癸不一样的感觉。
我再也不是刚来云陵时候那个少不更事的梦公主了。
穿起大红色的长袍就会想起阿衡,那个时候和他在一起,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而今,履癸,我不禁冷笑一声,他知道什么是歌?什么是酒!
我在履癸必经之地撑一把绘有梅花的伞,假装去探望一株迟开的红梅,履癸果真来了。
素白衣袍上面是蟠螭纹的玄色外罩,紫宝石的冕旒下是一张冷峻的脸庞。他长得很好看,眉间贴着黄棕色的斧钺纹,让人远远就会被他九五之尊的气势所震慑。换做以前的我,肯定会为之倾倒。
我知道他也看见我了,他的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我不慌不忙,欠身向他行完礼便离开了。
碍着侍从们,履癸没说什么,可我刚走了两步,他就喊了我一声:“阿梦!”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冲他妩媚地笑了笑很快就离开了他的视线。
我下意识的回头是因为履癸那声“阿梦”叫的像极了阿衡。
那笑容还僵在我唇边,笑的多么虚伪,虚伪的让我难过,难过的想哭。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履癸又如何能代替我心中的阿衡!
午后,我又换了金饰粉裙,外披狐白裘,头发高高盘起并浓妆艳抹。从寝宫穿过花园时,我远远就看见了履癸,他正往校场方向走,他也远远就看到了我,他放慢了脚步。
“阿梦,你这是要去哪里?”
“大王,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们俩几乎异口同声。
他似乎忘记了我们之间曾发生的不愉快,他笑了:“我要去校场。”
“我去西殿。”我也笑了。
又是匆匆一瞥。
西殿里有很多珍贵的书籍,每到迷茫困惑的时候,只有从古人那里汲取智慧;每到度日如年的时候,光阴也只有在书里过得最快。
寒冷把贵族都赶进了被窝,女奴们还在这冰天雪地里编制养蚕用的簸箩。
傍晚的钟声又响起了,我一直都希望有个人能陪我赏远山日落,没有烦忧,一直到余晖尽没。
我从西殿出来时,寒风彻骨,冷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内心,身体尚可添暖加衣,内心就无所适从了。植物都枯黄了,悲落之情涌上心头,还好有红梅,总算为这片苍茫增添了色彩,四季变换,像极了人的一生。
可是不管外界如何改变,我的心意一如往昔,无怨无悔。真正的难过是无言,真正的痛苦是苍白,一腔心事诉与谁?劲风刮过,掠走了我脸上的笑容,意犹未尽,漫长的黑夜已然到来。
内心的失落将我早早的唤醒,我看天空由黑暗渐渐转向黎明。我直直的望着窗外,很久很久,眼睛都忘了眨。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我和履癸再次相遇是在灵坛的花园,我化着妖媚的妆容,手里抱着暖袋,头上的流苏像飞舞的花瓣,玄色祥云衣袍上披着大红色斗篷,在这苍白的冬日里格外鲜艳。
履癸远远就看见了我,他走近问我:“阿妺,吃过了没?”
“还没有。”我笑得尽量妩媚。
他笑问:“那你不吃饭在干什么?”
“我……我想你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能说出这么恶心的话。
履癸听了反而高兴得不得了,过来一把拦我在怀中亲了一下我额头。
我靠在履癸的怀里却想到了阿衡。
“走,跟哥哥一起用膳。”他喜形于色,拉着我的手,像我初嫁他时的样子。
我的心境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心境,我一点儿也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