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我的梦终于做全了。
我看清楚了梦里忘川河上牵我手的人。
阿衡居住在我心里，如同满月居于夜。
日升日落，朝朝暮暮，光阴一寸寸的从身边溜走，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
我摊开书简，又将它卷起，拨弄了一下门侧的吊兰，在秋千上荡了两下，又觉得很没意思。没有阿衡的生活是无趣的，没有阿衡的景色是多余的。
可是，老天爷总是喜欢给人找麻烦，相思相望不相亲，相惜相知不相守。闭上眼，全是我的阿衡，睁开眼，却是满世界的礼义廉耻。我的心早已飞到了阿衡那里，我的脚却始终寸步难离。
我和阿衡每次相见时难以掩饰的眼神，早就是有心人的话柄，我又怎忍心让他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
我坐立不安的样子让身边伺候的人也无所适从。不如去找扇姐姐，噢，我都忘了她和吉将军去名山大川寻访仙人去了，那就去找华夫人吧，湘榕最喜欢和小甘棠在一起玩了。
一进院子就听到了欢笑声，尤其是小甘棠清脆的“咯咯”声，让人能瞬间忘记世间的烦忧。
原来她在玩泥巴，华儿抱着小甘棠，龙将军蹲在一旁，任由小棠往他脸上拍泥巴，一家人在一起享受天伦。
华夫人看见我来了，便将小棠送到龙将军的手中，起身来迎接我，婆子怀中的湘榕已经挣扎着“咿咿呀呀”向小棠招手。
华儿握住我的手:“娘娘来了？怎么没叫人先来传信。”
“我也是随便走走。”
龙将军笑着说:“今日是哪阵风把娘娘吹来了？我看莫不是湘榕这个小旋风吧，几天不见，又长大了，哈哈。”
每次见华儿，她都是一脸幸福的笑容，有这么个爱笑的丈夫，身边的人不笑才怪呢。
“快去洗把脸吧。”华夫人接过小棠对着龙将军说道，又将小棠交给旁边的丫鬟去给洗手。
龙将军看看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娘娘你看，我被这母女俩欺负的，呵呵。”
这时一个小厮跑过来禀道:“将军，商部落来的阿衡大人求见。”
我听了心里怦怦直跳，阿衡大人，阿衡？莫不是我听错了。
龙将军略微思虑:“他来找我做什么……去请他进来。”转而向我们说:“我先去洗脸。”
这真是巧。当那双炽热的眼睛和我的目光交汇时，我又惊又喜，每一次遇见都仿佛和上次见面跨了几个世纪。
他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我，眼里全是笑意。
我们相互行礼，说了几句客套话。他是来专程拜访龙将军的。我们四人一起吃了午饭，说了些家常话，阿衡小心翼翼地试探，龙将军却义正言辞，阿衡只好不再谈论国事，但他依然忧心忡忡。
不知什么时候，小甘棠手里捏住了阿衡腰间的一块黄龙玉佩，紧紧的抓着不放。阿衡发觉后笑了，转而将玉佩摘下，交到小棠手中，低眉笑道:“小娃娃，你喜欢这个？那就送给你，拿去玩吧。”
龙将军连忙阻止:“不可，小棠，快把东西交给这位伯伯，华儿，怎么由着孩子胡闹。”
“此乃身外之物，将军不必介怀，若能博得千金一笑，它便实现了它的价值。”
龙将军急了:“这怎么可以？这……”
“这是天意，”我不紧不慢的接住话茬儿:“这是阿衡大人和小甘棠的缘分，龙将军就不要推辞了。”
“娘娘你是我的客人，怎么帮着阿衡大人说话？”龙将军无心的一句话，让我和阿衡都霎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我……我没有帮他，我帮的是小棠。”
龙将军看了一眼华儿，华儿吩咐下人们取来了两匹布帛转赠给阿衡。
坐了些时候，我和阿衡同时告辞。出了门，婆子和丫鬟们带着湘榕先上了马车，阿衡也叫伺候他的小斯站在一旁。
他走上前，眼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他的牙咬了下嘴唇，而后深情的望着我:“相距仅咫尺，犹如隔重山，同心有万语，对面不能言。人间不自由，神飞于长天，长天不能上，徘徊余两间。”
我听后也情不自禁和答道:“深夜盼清晨，早起妆丽容，可恨关山重，阻隔有缘人。相望不能言，心事寄予诚，纵有简万卷，难赋我深情。”
匆忙中他只问了一句:“不知何时再能和你开怀畅谈？”
下人们在一旁盯着，容不得我们多言，我皱着眉头，转过脸，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这场情与理的较量，输得始终是我。
“明日午后，我在河边等你。”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完这句便若无其事的向我行告别礼。
明日午后，也不过一眨眼功夫。
我选了明黄色凤凰图案的白袍，秀发尽数挽起，头顶箍上金镶嵌红宝石如意簪，再无任何坠饰，手里握着那把燕子双飞牡丹孔雀漆柄团扇，临行前，我突然看见挂在梳妆台上的红珠垂旒，带上它刚好可以遮住我的半张脸。
我兀自一人走在灵坛城外的河岸边，由于履癸去了倾城，所以马路上行走的车马并不多，灵坛中的人各行其是，不会轻易出来，我身上的装扮也不同往日，还有一路的杨柳为我遮挡着，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我在岸边正张望着，只见他匆匆赶来。一袭淡青色镶边的月白色袍子，同色的丝绦束着头发，长发随柳枝浮摆。撑的还是那把带有淡淡姜黄色的伞。
“让你久等了，走，到前面去。”
我们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程，河水下游河面很宽，河水很浅，他带着我从犬牙交错的石块上趟过去，河水连同河滩上的芦苇泛着粼粼秋色，河的对岸是茂密的树林，枝丫交错中开着一条小道，他把手中的伞递给我，从袖中抽出两条红丝带，分别挂在小道两旁的树枝上。
“你在做什么？”
“看到道路两旁的树枝上挂彩带就要避开，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这样就不会有人来干扰我们了，随我来。”说着他伸出手。
他的手宽厚而且白净，我的手小小的，握在他手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把手交给他，说不出的放心与踏实。
他为我拂去一路的柳条，曲径通幽处，只见用树枝和木块箍的一个精致的牌匾，上面清楚的写着“舒心园”三个大字。我突然想起他给绝想崖立的牌子:“这该不会也是你写的吧？”
他笑了，点点头。
“别动，脸上有只小飞虫。”我伸手摘掉他脸上的飞虫。
“可能待会要下雨。”
“你是神仙吗？还能预知未来。”
“我倒想真的是神仙，可以时时刻刻守护你，我带你来这里，你开心吗？”
“当然啦，跟你在哪里都是开心的。”
“我可能……不久就要离开云陵了。”他的眼里有一丝不舍与愧疚。
“你说什么？”这个消息对我而言宛如晴天霹雳。
“阿梦，不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你愿意等我吗？”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其实我来云陵，除了和你在一起，便一刻也没闲过，”他用手轻轻在我鬓边抚了抚:“我四处奔走，结识了不少朝中大臣，顺便在城外走动，体察民情，百姓真是苦不堪言。”
他望了望远方:“我看大夏气数已尽，支撑不了多久了。我把这些话一直都憋在心里不敢对你讲，生怕你的误解。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当今天子是非不分，黑白不辨，一味的纵情享乐，暴殄天物，实在是可恶至极！昔日大尧将王位禅让给大舜，是多么明智又光辉的举动。依我看，现如今履癸也该将王位禅让给贤德之人。”
“你说的贤德之人是指商汤吗？”
“你真聪慧，听闻你平日里看的是《三坟》《五典》，果然不同于别的女子，我也曾或多或少跟别人说过，有人鄙夷，有人不屑，甚至有人骂我是疯子，只有你才把我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当一回事，且与我心有灵犀。”
听到这样的夸赞我并不开心:“你过奖了，唉～”我轻叹一口气:“其实我对商汤的了解都是来自我二哥，他每次朝觐的时候都会对我说。这并不是我的见识，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灵坛里住着一帮井底之蛙，还自以为是，沾沾自喜。”他正了正衣襟，继续说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就应该干一番事业，为国谋发展，为民谋幸福，为祖宗争光，为子孙立榜样，人活在世上，就该有追求，有担当。”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那样明亮，闪耀着无限的光芒。他是我一生都欣赏不够的一件艺术品，随便一举一动都牵引着我的心。爱情是种奇妙的感觉，一旦发生了，就由不得自己，我爱他已经很久很久了，也许，是从前世开始。他一定不会相信，自从相识，我夜夜的梦里，无论何种梦境，永远是同一个人。他，关于他的一切，都渗进我的肌肤，变成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刚刚说要离开，离开……我突然有些眩晕，我不敢想象。
“阿梦，阿梦，你怎么啦？你在想些什么？”
“没有啊，没有。”
“你是不是累了？别站这儿了，我们再往前走走，进到园子里，那里有地方歇脚。”
进了阿衡的舒心园，里面的枫叶红透了，有的随风飘零，好看极了，一转弯，一副石凳石桌映入眼帘。
“我去去就来。”说着，他钻进树林。一旁的树上挂着一对瓢，我取下来正细看时，阿衡就来了，还拿来了一包裹的果子放在了石桌上。
他从我手中接过瓢:“这里你不熟悉，你先吃点果子，我去取点水来。”
他回来后用金燧取火，将取来的水倒入一旁的青铜斝中，又从一旁的藤蔓上摘下一些金银花放入水中，不一会儿，水就烧开了。
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一直看他忙活，他把盛好水的瓢递到我手里:“可惜没有带弓箭，不然还可以猎个兔子烤着吃。”
“还好没有带弓箭，兔子太可爱了，我不忍心吃的。”
“难道要你饿着肚子回去？”
“我吃的少，这点果子就够了，可是你怎么办？”
“我身体好，你不用担心的。”说着他在我对面坐下来。
“你说你要离开？去哪里呢！”
“回到商部落去，商汤对我有知遇之恩，知恩不报非君子，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一番作为的。商汤奉我为上宾，而履癸只认我是个煮饭的疱人，多说几句劝谏的话他就不耐烦了，良禽择木而栖，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也曾想过要带你逃离这个地方，天大地大，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可是，人不能太自私，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百姓尚在水火之中，我们又怎能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况且，社稷不稳，任谁都无法安宁。只有舍弃我们的小儿女情长，来换取所有人的幸福，等那个时候，国泰民安，任由我们踏遍万水千山，泛舟五湖四海，得享人间欢乐也不迟。”
我手里握着瓢，仔细听他讲的每句话，突然有些伤感，原来在他心里，社稷黎民才是排第一位的，而我，也许连第二都不算。其实我才不愿管这江山如何，担当为何，我只想和我的心上人日日夜夜，永无阔别。但是，不能了，因为我的心上人不允许我这么做，在他眼里，那样太自私了。
我爱上的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我又怎能指望他会给我世俗的爱情。
“阿衡，不用为我担心，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不惜一切地支持你，地老天荒，我都愿意等你。”
他的眼里荡着秋波，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会说话，像是在说:“你真是个懂我的好女子，今生唯一的知己！”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生怕将来会忘掉，我真是糊涂，这样的刻骨铭心又怎能轻易忘了？忘了他，我也就记不起自己了。
浓云滚滚，说来就来，我们赶在下雨之前回到了灵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