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仿佛被拉长了。
若不是桃儿来告诉我，菊姬被长老林派到太后墓旁替大王守孝，我还真什么都不知道。
自从和履癸感情破裂后，我对云陵憎恶极了，我对宫里的事也漠不关心，扇姐姐嫁给吉将军后忙着打理将军府的事物，来宫中的日子也少了，我们见面总是匆匆的，来不及说几句话。华夫人倒是常带着她的小甘棠来宫中和湘榕玩，但她是个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人，只说关于孩子的事，从不聊别的。后来认识阿衡大人后，我就快与周围的一切隔绝了。我所有的心思都寄放在了阿衡那里。
这消息太让我震惊了！
履癸带着琬琰二妃走了后，云陵就交给了长老林，其实大祭司被长老林逼退后，他已然成了祭司，只不过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头。看来他已经一手遮天了，连履癸曾无比宠幸的女人都敢动手，想想我都有些后背发凉。
“为什么会这样？之前不都是找的一些亲王们的遗孀吗？菊姬再怎么也是大王的女人啊。”
“就是啊，宫中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但是也没有人知道具体原因。”
“是不是菊姬犯了什么错？”
“没有人提起过，大家只是私下里说菊姬得宠的时候得罪了长老林，但谁都不知道事情的究竟。”
“唉，菊姬和我一样，在宫中无依无靠，她是三苗部落献给大王的，长老林这么做，也不怕三苗反吗？”
“娘娘小声点，当心隔墙有耳，三苗路途遥远，一时半会也传不到他们耳中，即便传到了也无济于事，他们可以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的。”
“桃儿，我都有些怕了……”
“娘娘不必担忧，大王与娘娘成婚前，大祭司为大王占卜了一卦，说除了娘娘，谁都不能做王后，大王这才迎娶了娘娘。”
“竟有这样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往事……像梦一样浮现，在黄昏的草地上我光着脚第一次看到履癸，他和我简单的交谈，次日就宣布了我为王后的消息，所有的一切，像是偶然，又像是必然，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故事好像逐渐清晰，又好像模糊了……
“我也是最近才得知的，是铃铛告诉我的，她……”
“怎么了？”
“她……她让我问问娘娘能不能收留她？”
“菊姬虽去守墓，但也需要人照顾，还是让她随菊姬去，好好伺候菊姬吧。”
“嗯，我知道了。”
桃儿出门后，我看了一会儿典册，当我闭上眼时，心头却还是阿衡的脸庞。我摊开手帕，很快，便成了一副阿衡大人的画像。
这是我第一次画他，像极了！比我画什么都像，因为他的样子深深地刻在了我心里，他让我如痴如醉。我想即刻就拿给他看，这一颗迫切的心，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
我拿着帕子跑出门，看到门外的秋千，我又止住了脚步，我唤阿强过来:“阿强，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帮我把这个转交给阿衡大人。”
阿强瞥了一眼帕子，没好气地说:“你为何不亲自送去？”
“你也是知道的，人多口杂，我经常去见他，传出去也不好。”
“你也会在乎这个？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乎所以了。我再奉劝你一句，那个你所谓的正人君子，迟早会害了你的。”
“我才不会想那么多，你不愿去我自己去好了。”我赌气往外走。
“给我！”他抢先站在我面前。
我就知道阿强一定会帮我的。
“等等，还是放在信筒里封一下吧。”
我用封泥封好后盖上我的印这才交给阿强。
中午的梦里是阿衡大人看到画像后的欣喜，午睡醒后，我隔着窗子看到阿强在院内徘徊。
我忙追出去询问:“阿强，你在做什么？”
“我……”他支支吾吾的。
“是不是阿衡大人说了什么？你快告诉我。”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犹豫不决。
“你还有什么要瞒着我？”我继续追问道，不给他任何掩藏的机会。
“快告诉我，你是知道的，他是我的命，你可不要让我伤心。”
“他……”
“他怎么了？你快说。”
“他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阿强给了我半枝简，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字“绝想崖”，我立刻会意了。
“娘娘，你可不可以不去？”阿强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
“总之我是为你好，你仔细想想，他为什么要靠近你？他总归有所图的。”
“不，不是的，阿衡视我为知己，我怎能辜负了他对我的一片情意？况且你是知道的，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阿强，不要总是阻挠我好吗？这云陵本就容不下我和他的感情，就请你，给这份爱一条生路吧。”
阿强皱着眉失望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不再理他，叫桃儿给我梳妆，叫小琴帮我从柜子里取出绣有桃花喜鹊图的团扇和一只翡翠镯子。
我不顾一切去赴约。
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心想，莫把这流光辜负了，这样的美景何时才能再有？
自从遇见阿衡以后，我不知为何格外喜欢穿着大红的袍子，最纯正的红色，不带任何花样，连披帛飘带我都选用了红色，也许只有这种明艳的色彩才能衬得起我内心的狂热。
我满心欢喜地去找他，料想他也应是满心欢喜吧？
我从河边走过，见他撑着带有淡淡姜黄色的伞在桥头等我。他依旧穿着独特的银白色长袍，河岸的风吹得他衣袖飘飘，宛如从天而降的神仙。
这阳光格外明媚，这秋色格外迷人！他遥遥望着我，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我恨不得再走快点，腰间的玉佩叮叮作响，提醒我别失了分寸。
一见面他就递给我一盒糖果，我又惊又喜又是莫名的感动，谁还如他般这么惦记着我？一个小小的举动足见我在他心中的分量，这种难以置信又难以言表的情感叫我无所适从。
他微微笑着，怜惜地看着我，一时彼此间失了言语。
我拿什么来回报他的款款深情？我又该拿什么来回报安排这一切的上苍？我本以为此生能见到火候君就是我的幸运了，不曾想上天给予了我更多。
我们沿着旧路爬上山坡，来到这个只属于我们的世界！
我们并肩站在山崖上看云陵的山河，头顶是杨柳飘飘，身后是漫天飞舞的花瓣。他指着远方讲述昔日的英雄们，我并不在意他讲些什么，我只喜欢看他神采飞扬。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木板，调皮地问道:“猜猜，这是什么？”
我实在想不出，摇摇头笑着说道:“你现在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沉稳的火候君，倒像个翩翩少年郎，也会和小女子调笑了。”
“是吗？”他笑了:“你这样说，我真是太高兴了，我还担心你会觉得我沉闷无趣呢。”
说着，他将木牌立在山崖上，木牌上清楚的刻着“绝想崖”三个字。
“今后，这个山崖就真正有名字了。”他得意的说道。
我和他席地而坐，我从袖子里取出几个核桃递给他。他在我面前毫不拘束的样子叫我很开心。核桃他一捏就碎，我惊叹他的本事。
我把腰间的玉取下来让他帮我看看质地。他拿着玉，迎着太阳，拉我一起看玉上面的纹路，无比神奇。
“我们好像恋爱中的男男女女。”他突然说道。
我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我们的纯真与高洁，世间有几人懂得！
山崖上有很多奇花异草，他摘了一朵别在我的鬓边。风吹动他的衣裳，他笑着说好一股秋天的气息，明朗而又萧瑟，让人刻骨铭心。
他给我讲他和商汤的故事，他正义而又幽默，仿佛天地间的精华都聚于他一人身上。他和我总有说不完的话，眼角眉梢传不尽的柔情蜜意。
我突然想起从前羡慕关龙逄将军和他的妻子华夫人眉目传情，感叹阳和我的貌合神离，而如今，我向往的一切都拥有了，甚至更完满，我都不知如何去珍惜，一刻一刻，一点一滴，铭记铭记！
我们去了山间的庙宇，幸好那里的庙管并不认得我，奇怪的是他和阿衡反倒是旧相识。我们一起跪下来向山神焚香祝祷，期盼国泰民安。
最开心的并不是我们做了什么，而是我做什么都有阿衡陪着。
黄昏的鼓音响起，哦，今日的我和阿衡在一起已经很久了。
好想好想，每一天都能和你一起听这黄昏的鼓音。我在心中默默念叨。
阿衡和庙管很投缘，庙管拿出一碟羊肉和一坛酒招待我们。
庙管给我也酾了一爵酒，我一饮而尽，竟不觉辣。我问阿衡喝酒的味道，他耐心给我讲:酒最初是辣的，然后没味道，最后是甜的，喝着喝着，人就浑然不觉，不省人事了。
我笑了，目不转睛、沉默而又深情地看他神采奕奕的样子，酒不醉人，叫我沉醉的是阿衡。
临走时，庙管又送了阿衡一袋酒。出了庙门，我看到初升的圆月，突然想起来今晚是九月十五！我们碰巧赶上了好风景。月色迷人，我们又走进山岗的松林中，坐在地上，阿衡拿出半个核桃壳给我斟酒，我一口一口地喝，真想一醉方休。接着阿衡把酒袋和核桃壳递给我:“来，你给我斟酒。”我们俩轮流着喝，几乎忘了一切。
聊了些什么，已记不大清，我望着月亮，说着关于月亮的诗歌。
依稀记得后来他说生死乃寻常事，只要珍惜活着的时光，活成自已。即使真有那么一天到来，他也应该是含笑而去。
我望着月色下他朦胧的脸，生死寻常事，可我多么的不舍啊，假如真有那样一天的到来，我该有多伤心，我魂牵梦萦的人儿啊！如果他离开了这世间，我又该去往何处寻他？舍不得，舍不得……突然就想握着他的手不松开，我用冰冷的双手感知他体内的温暖，一握住就不想松手，他也紧握着不放，他身上散发的酒香，是我闻过的最好的味道，他柔情似水的眼眸，清澈明亮，没有见过他的人不会明了。
趁着酒兴，他唱起了商部落的一首民歌。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风清月白，那一刻似乎真的羽化而登仙，似乎又只羡鸳鸯不羡仙。
“阿衡，你的歌声真好听。”
“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不过我很少在别人面前唱歌。”
“那你今晚怎么这么有兴致？”
他笑道:“因为你，你跟别人不同，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可惜没有带笙箫，不然还可以吹奏一曲。”
月色随松枝浮动。
“谷神。”我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
“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们有施部落的谷神吗？他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真怀疑你就是行走在人间的谷神。”
他笑了:“哪有那么奇巧的事，我只是很普通的一个人。”
“可是我每晚都梦见你。”
他怔了怔:“我很少做梦，而且我也不记得梦里的事，不过曾经还是庖厨的时候，有一次梦见独自一人划船到了天边，一轮红日从我身边冉冉升起，那画面至今记忆犹新。那场梦后，没过几日商汤就召见了我。”
“真为你感到高兴！不过，商汤送你来云陵，原想会有一番作为，谁料世事总违人愿。”
阿衡脸色也有些惆怅:“是啊，这次随大王去倾城，本想趁机劝谏，却无端被大王遣回来候命。现如今，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也不想让时光就这么白白流走，却又无计可施。”
“我能帮你什么吗？可我和他早就恩断义绝，他连正眼都不愿瞧我，我……”
“阿梦，别说了，我不该让你为我忧虑，不该在这花前月下谈论这么沉重的话题，扫了你的兴致。”
我轻叹一声，无奈的笑了笑。
月亮越升越高。
“我们该回去了。”我和他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真是心有灵犀。”
夜晚的风吹的我衣裙飘飘，他看了看我，多次欲脱长袍给我，我都拉住他的衣服说不要，他穿的比我还少。他无奈地摇头，又闻了闻自己的衣袖:“难道我的衣服有味道？”我噗嗤笑出了声:“是有味道，酒香盈袖。”他也嗔怪的笑了。
夜色下他深邃的眼睛，明亮得像星星。
我们走出松林，沿着平缓的山坡往回走，路上我们都不再说话，他紧紧牵着我的手一直到山下。
走过小桥时，依稀听到远处的狗吠声，我下意识的捏紧了他的手。他转过头笑着看我:“怎么啦？害怕了吗？有我在呢。”
“我才不是胆小鬼呢。”我笑着说出时仿佛回到了从前在有施部落的天真快乐时光。
河水哗啦啦的奏着欢快的小曲，夜风让我们靠得越来越近。
我和他都能眺望到灵坛未熄灭的灯火，可我们总是难分难舍，仿佛一松手就是一场生离死别。
我们在护城河边驻足，城门离我近在咫尺，要不是河岸上的白杨树为我们遮挡，我都怀疑城门口的侍卫会发现我们。
“分别半刻时，犹如两三年。相识恨晚，相聚恨少。阿梦，你知道吗？我有多喜欢你，喜欢但又似乎不只是少男少女相爱的恋情，那种对知己的爱恋，我没法表达，我的感情我觉得是高贵的，可是，又有几人理解和懂得啊！”阿衡在我耳边说话，我的发丝飘进了他的嘴里，他从后面轻轻拥抱我，那一刻，就成了我的永远。
我转身，用双臂环抱他，他再次将我抱紧。时光啊，请停下吧！人们啊，请听我的诉说。我与我最爱的人紧紧相拥，尽管是多么的短暂，但在我的人生中已铸为永恒。
我的心上人就在眼前，虽不能与他长相厮守，但我此时此刻已别无他求。那一夜，那一刻，开尽了我一生的芳华。
“阿衡，这份情对我而言，早已是轰轰烈烈，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他抱紧我:“阿梦，我多想你是我的夫人，我多想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毫无顾忌地说着:“让我们成为夫妻，可以携手同登堂，出门共乘辇，也可以揽君入我怀，拥君入梦酣。”
“你有点醉了。”
“是的，是你让我沉醉，酒不醉人人自醉。我从未像此刻般渴望自己能和你一样年轻，我也从未像此刻般想带你逃离这个世界。如果拥抱只有一次，我会抱的紧紧的，不敢松开……”阿衡喃喃的说道。
“阿衡。”我再度紧紧抱着他。
当我的脸埋进他怀里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好像要永远失去他了一样。不知为何，我预感这将会是今生唯一一次拥抱。我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衣服，闭上眼，他的唇贴在了我额头，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我的眼里却模糊了。
就这样，彼此静静地凝视了很久。
他突然温柔地说：“你真好看。”然后轻轻拉拉我的耳朵，我听后笑了，也学着拉拉他的耳朵。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真是个调皮鬼。”
他仰望夜空中的月亮，捡起地上的伞，再度捏紧我的手:“真的该回去了，走吧。”
浩瀚的星空，迷蒙的夜色，葱茏的树木，银光闪烁的河流，我和我的心上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