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坎坷,马车摇摇晃晃,不见减速反而更加加紧了速度,段源冒着雨雪亲自赶车溅了一身泥水也不在意,天色渐晚,饶是清楚小路或多会有危险也不顾众人劝阻离了官道奔驰在泥泞山间。就算这样急赶着等到黎川恐怕也得五天后了。
段源心中燃起一把火,烧的他烦闷,十八年前那老道的话回响在他耳边,将那忧郁施在手中鞭子上狠狠抽向马儿。
那夜阴雨连绵,仅一月大的段生高烧不退。段府上下喧闹不歇,夜如白昼。
段源悲痛站在院子里泪水纵横,心疼他不到一个月却将命绝的小儿子。月色下闪过黑影,他还来不及反映面前已站了一人。
老者仙风道骨,神色清明,段源惊喜,这许是天降救星。
"仙人救救犬子吧。"
那道者却面色沉重,手心抓着不知什么,淡蓝的光透过指缝倾泻而出。一声叹息,挥挥手院内又现宁静,紧接着房内传出惊呼,小少爷活下来了。
"十八年后,他若要离开你不得阻拦,否则他会痴傻一生。切记。"
段源不得不将这话放在心上,竭尽全力事事护着段生,不许他沾染道家分毫,他不信在他眼下段生会在出什么岔子。
段源心存一丝侥幸,堪堪煎熬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八年。
急忙赶路,如今段生已十八岁又一月,正满十八年。
自嘲笑了笑,怎么把那老者说的话这般放在心上,说不定那都是自己的幻觉,段源这样想,手下马鞭却未停歇。
流苏摇晃,斑驳阴影散落在段生眉眼间,不辨神色。窗外寒风厚重的吹,渗过遮帘,打在段生脸上,他也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稍微皱了眉。
眼神幽深,落在对面熟睡的钟灵喻脸上。
"喻儿。"
脱下披风裹住女子的身体,钟灵喻挣了两下无意间伸出的手臂搁在段生手上。
手腕皓白如皎月,手指纤细透着淡淡健康的粉色,段生恍惚忆起,她总是用拇指是指去掐他的腰,他总是脸红,便又能听到她的嘲笑。
他叫什么来着?对了,钟玉。
呵,钟玉。
"段哥哥,你怎么了?"
钟灵喻朦胧醒来,见段生呆呆看着她,小声问道。
"喻儿。"
车厢内本点了一只蜡烛,忽然被风熄灭,外面天色乌云闭日,此时车内更是昏暗。
手臂被男子抓住,呼吸渐渐贴近,灰暗中他的眼眸黑亮,又悲怆至极。四目相对,钟灵喻呼吸一滞。他的眼睛明明是在看她,但却更像在看另一个人。
思绪凌乱,钟灵喻紧张的闭了眼,等了半天,只觉得右肩一沉。
他做不到,他曾臆想过的樱唇近在眼前,他却连一个吻都做不到。段生头搁在钟灵喻肩上,深深绝望着。
他出了问题,很严重的问题。他可能爱上了一个男子。
卷起落帘,厚重的风压抑得段生喘不过气。
"停车。"
声音冷清的如同段生的表情,他要回去,他要找到那个人。
既然惹了我,管你是男是女,我都要定了。
段源听着远远飘来的声音拽紧缰绳,马儿痛的嘶鸣。车队后方传来马蹄声,每一步都带动段源心跳一震。
由远而近的段生脸色坚毅,挥鞭而来。
璃欢推门进房就被水汽迷了眼睛,背脊一凉,就要悄悄退出门去。
"璃欢,来洗澡了。"
璃欢来不及逃跑已被雾气中伸出来的魔爪抓过去。
灵喻最近不太正常,很不正常。
璃欢拱起身甩掉一身水珠,虚脱的挂在木桶边缘,任由钟玉在她身上按来按去,一不小心又被扯掉一缕雪白绒毛,疼的龇牙咧嘴,钟玉却在神游梦外,璃欢委屈嚎叫一声,敢怒不敢言。
说起来正是段生走的那天开始,灵喻就开始不正常了,每天都要和她一起睡,最可怕的是睡前一定要给她洗澡。
璃欢默默流泪,她还要靠这一身绒毛度冬呢,若是在让她洗两次,她就要变成没毛的狐狸了,那样阿重会嫌弃她的。
段生在就好了,让她天天粘着灵喻,没有时间来折磨她。
大概半个时辰,璃欢终于被捞出浴桶,趴在浴巾上浑身瘫软。脚步声靠近,璃欢不由得颤栗。
那浴巾大概长概半米方长,四四方方,璃欢乖乖缩在中间一动不动,四个角一提,璃欢就直接被打包,接着又是一阵揉搓,绒毛散乱。
其实若是化作人型,水会很容易的擦干,可偏偏钟灵喻存宿在一个男子体内,再熟悉璃欢也是不好意思的,不然谁还来受这份罪。
一刻钟,又一刻钟,钟玉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璃欢忍无可忍,挥舞小爪推开钟玉的手。
"够了,别擦了,毛干了,干了。"
陌重正行至门前,端了药碗,被房中璃欢的吼叫吓得一惊,忍俊不禁,思量许久,这种状况还是不要进去了吧,被璃欢逮到,又要粘他好一阵子。
璃欢耳尖,早早听到陌重脚步声,越发奋力挣扎,直直朝着门撞去。
陌重听到风声忙开了门,怕璃欢撞到头,又扔了药碗怕那莽撞狐狸蹦到药碗里。一切刚做好,怀中一沉,璃欢舒服的窝在里面。眯着狐狸眼,似在窃笑。
"阿重,今晚我们一起睡好不好,灵喻他无需睡觉,天天晚上打坐,调息。每次睁眼就看他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很骇人啊。"
钟玉挑眉朝璃欢看去,邪魅一笑,风神俊朗。吓的小狐狸直往陌重怀里钻。
陌重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微微生出一丝不满,钟灵喻现在是男子身,也须避嫌,罢了,这几日就让璃欢睡在他那。
他一时竟忘了,自己也身为男子。
缩在陌重枕旁的方毯上,璃欢十分满足,她才不要提醒阿重,今晚还没喝药呢。
陌重熄灯躺下,璃欢凑过去,轻嗅陌重脸颊,阿重好香,又忍不住舔了舔。
陌重叹气,她怎么这般不老实,就不该让她睡在这里,咳了一声以示警告,她才终于安静下来。
一夜安眠。
水光潋滟,皇城内外无不皑皑白雪,只有陌府这一池清水,天寒地冻中冒了袅袅白汽,饶是璃欢这般讨厌水的也不得不靠近池旁取暖了。
璃欢翻来一块木板,化成狐身踩着木板漂在水上,旁人不知,这池水其实香醇的很。诺大的水池不见活物,水面上木桥都折了几折,走过也要一会的,方圆超过五百米,而那墨莲立于池中,就在阿重推开门窗便一眼望的到的地方。
璃欢睨眼去看池中墨莲,寒冬天气阿重倒将它照顾的十分到位,白天开着夜里开着春夏秋冬四季开着,多累啊。
阿重那一屋子书让他看完了,这便出了门打算再弄一屋子回来,璃欢本想跟着去却被陌重黑着脸拒绝了。
阿重有时候真的很小气,只有一次她等陌重等的无聊在食指上释了一缕狐火玩然后不小心睡着了,璃欢睡的沉自己的狐火又伤不到自己,这一觉睡的酣甜,迷朦醒来可怜的书阁烧的就剩下个门框。
之后被封了灵力七天,那时不常运动的璃欢才知道这陌府实在大的要命,就是从池上桥跑过去也够她累的。
眯眼舒舒服服正漂着,眼帘外忽然剧烈闪了闪,小狐狸炸着毛蹦起直直立在木板上。
璃欢吓的呼吸都要停了,严冬大白天的哪里来的闪雷?以为是天劫来劈她,哪成想竟是钟玉这个挨千刀的。
“哈哈哈哈,璃欢,你没事学什么土拔鼠。”
小狐狸黑着脸,她的一世狐名啊。
灵喻为了融合灵体和新的身体费了不少精神力,炼着炼着有点跑偏,可能是这个身体不太好用,她的灵力每每流窜时那身体就像颗夜明珠一样十分晃眼的亮着,想来最近身体被调和的不舒坦,所以才让钟玉不时像个星星似的一闪一闪的。
"璃欢,趁着陌重不在快来尝尝这个。"
钟玉不远处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招呼着,那身体已是死的,靠着钟灵喻的灵气维持,本就不用吃喝睡,偏偏钟玉最近迷上了酒,辛辣过喉,想是要解辛愁,奈何他却是永远也喝不醉。
璃欢叹息,这般的灵喻她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了。
钟玉双眼迷离,朱唇带笑,坐落雪上,蓝衫逶迤,侧身椅着矮桌,举杯独饮。
璃欢又叹息,那日被百里弘肄一声厉喝吓死的胆小御医换上灵喻的魂魄后怎么就变得这般...璃欢歪头思考,啊,对了,祸水,蓝颜祸水。
为报土拔鼠之仇,璃欢故意没去理他,一脸孤傲的又漂了会儿,发现钟玉也没再叫她去玩儿便想着大人有大量还是原谅他吧。
起身抖抖毛,朝岸上瞄了个准儿一跃而起,在空中变回人身,落在钟玉怀里。她嫌那雪凉,才不学钟玉一样,直接坐在地上呢。
噫?璃欢侧耳又抬头嗅了嗅空中气味,往围墙外望着,伸手扯住钟玉衣襟。
"灵喻,段生回来了。"
执杯的手顿住,送至璃欢唇边。
"他?你还没喝怎么就醉了,再有,你别叫我灵喻,我现在是钟玉,那个叫灵喻的不是被段生小子带回家成亲去了么。"
酒香四溢,璃欢还在犹豫,钟玉覆手间,杯已见底儿。
"嘿,好喝。"
说罢璃欢已昏睡过去。
真是没用。钟玉好笑,璃欢发髻凌乱,白白活了一百六十年,头发自己都理不好。真是一点也没变啊,眼睛,鼻子,嘴唇。钟玉爱怜擦去璃欢嘴角的点心碎屑,她家总是长不大的小狐狸,流年似水,唯她依旧无邪,不离不弃,真好。
酒意麻痹了神经,钟灵喻是清醒的,钟玉却是醉的。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长靴暗自懊恼。若是敌人,别说是保璃欢,钟玉连自己也保不住。
"喻儿。"
是段生?璃欢没骗他,他真的回来了?
段生没想到刚进了院子竟看到两只醉鬼,将璃欢先送回屋,再出来时,钟玉已自己摇摇晃晃的站起。
段生搀住钟玉,大男人的,身体却轻软的像女子。碰触间段生又感受到了久违冰冷却舒爽的凉意。心头一惊,会不会和钟家小姐一样,这身体也只是一个容器?若是,就好了。
钟灵喻急的不行,恨不得蹦出这具身体和段生说话,可是身子沉的要命,眼皮沉的要命,这几日不停调息复魂,真的是有些累了。
床上男子沉沉睡去,段生默立一旁,那日与父亲告别,本想会有一番争议,谁知这样顺利。
深深看向钟玉,段生满足笑了。坐在床沿,在他身边的感觉,真好。
段生自然而然的又住进来。比较之前璃欢的厌恶明显少了几分,钟玉段生成天呆在一处,璃欢难得清闲几天但明显清闲过了头就想找些事做。
这日从雪堆里爬出来路过陌府过分冷清的厨房时顿了顿,随后钻进去。
"先生,快尝尝,我亲自做的面食,比那绘香馆好上十倍,外人想吃也吃不到呢。"
璃欢骄傲倚在桌案边,粉裙沾染了木炭,小脸上也没能避免,她倒是下了真功夫,可是...
陌重不动声色撤走刚刚描点好,墨渍还未干的画卷,心疼一旁极是珍贵的洹木纸,看着上面的小黑爪子印叹气。
"怎么不吃呢,我忙了好一上午。"
璃欢一脸委屈样看得陌重不忍,虽然糕点颜色模样怪了点,怎么说也是她一片心意。可是刚想伸手拿一块却发现了一根雪白的狐狸毛,陌重犹豫,这,这。
"先放着,早饭刚过,我吃不下。"
璃欢眨眨眼,冷了小脸,不高兴。
陌府门外行街路人私私切切,也不是都在说悄悄话,只怪璃欢耳聪目明,远的近的都传入她耳中,扰的她心烦意乱。
真是不知那些破竹签子有什么好看的,又复杂又难懂,让阿重整日待在书房翻来翻去,看完了一架子就再换一架子,没完没了。
璃欢站在湖边唉声叹气,明亮大眼满是忧愁,与墨莲遥遥相望。从袖中摸出一只竹笛,那是在阿重书房偷偷拿出来的,学着记忆中陌重吹笛时的模样,学着他淡漠的眼眸,站在他常伫的池旁,望着他养护的墨莲。轻轻吐气,笛声响起。
一刻钟,钟玉出府了。又一刻钟段生也离开了。诺大的陌府只剩了璃欢,陌重两人。璃欢越发吹的生动忘情,大叹满园空寂寥。
"罢了罢了,你别再吹了,我准你出府。"
关了半日的窗子终于敞开,陌重拄着额头,神色无奈,挥袖收了陌府上空的禁制。
她要去便让她去吧,改变不了什么。
近日的皇城流传着轶闻,皇家轶闻。
传百里国国母被宫人言论和前太子妃形貌神似,又有宫医言那女子自一月前大病一场,三月孕身却似八月孕身,群臣觐见,书女子妖女祸世,腹中胎定是妖胎,当处以火刑,龙颜大怒,朝堂上便再无人敢言,却在民间传开,是以民众纷纷心慌,纷纷怒斥妖女。民间绯传不断,有甚者更是编排了戏剧,以表不满。
玲珑堂,皇城最大的戏馆。
八方高台上,烛火暗淡,黑衣鬼颜者急步拜跪在大红宮衣女子脚下,女子胭粉浓重大喝一声,群魔乱舞。
台下众人屏息观看,眉宇间具是带着愤恨,恨皇帝被女色蒙了眼,恨妖女惑乱帝王。
钟玉仰首饮尽杯中酒水,看着台上嚣张跋扈,阴狠狡猾的舞者。他们哪里来的证据,哪里来的传闻,竟将一个善良重意的女子刻画到如此。
段生懂得钟玉的愤怒,安抚的拍拍他的肩。慕容芷他见过,也知道她和百里弘肄的故事,流言如火蔓延,世人和这台下人一样,都是看客,无人问津真相,都只是趋势就事而已。
音乐忽然高昂起来,刚刚还在嚣张的女子被执火刑,惨叫若鬼,看官们不禁紧张。片刻后灯火亮起,仿佛佛光普照,安静祥和。堂内安静片刻响起雷鸣掌声,有人站起激动喊道。
"这才是民心所向啊。"
众说纷纭,回应四起。
去你的民心所向,你们知道个屁。钟玉冷脸起身,拉着段生走出玲珑堂。
你们喜欢火是么?那就给你们一场火。
看着钟玉不怒反笑段生十分疑惑,还没问出口四周传来惊呼尖叫,回身一看已是火光一片。
衙府及时赶到,清点人数,客人加上舞女乐师共七百四十七人,竟无一受伤,只是当最后一人逃出时,玲珑堂轰然倒塌。大火浇不熄,却也不波及四周建筑,燃了两个时辰,玲珑堂终成灰烬。
段生好笑,果然像他做事的风格,宠溺的看着潇洒远去的清俊背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