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备箱里黑漆漆的。一路颠簸了个把小时,车终于停下。
“叩。”
后备箱被掀开了。突然的光亮很刺眼,我忙抬起手臂遮挡。还没等眼睛适应,整个人就被拖下车。
我抹了下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
沙?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抬起头看去,那片熟悉又陌生的蔚蓝,依然充满活力地奔腾。嗅一嗅,咸咸的,腥腥的。
这…这不是小镇的海边吗?
还没从震惊中脱离,身体又被拖着向前。走了一会,身体忽然被向前甩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向前的惯性才消失。停下的瞬间,我马上绷直了身体。此刻承受的痛,可不是病床上稍稍用一点劲的那种钻心的痛可以比拟的。
还处在痛苦中,宗贤却熟视无睹,抬脚踹向我。
“孬种!懦夫!”一声一脚,他怒骂道。
“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咱们海尾男儿的血性!当初就不该让你继续读书!”
他刚说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瞬间将身上那股钻心的痛苦化为震惊。一个,两个…七个身影跑了过来,六男一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被刻意掩埋在内心最深处多年的点点滴滴,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
已经…已经过去了七年吗?眼泪在眼眶打转。
“好啦,别冲动,他身上还有伤呢。”王磊劝解道。
余望连忙附和道:“是啊,都别吵了。”
宗贤却没理会他们,指着我吼道:“你是大学生,你有你正当的生活。我们不想给你留下污点,所以一直没有再进入你的世界。但是你自己看看,看看你变成什么鬼样!懦弱!脆弱!逃避!自欺欺人!这他妈还是我认识的邱夏吗!那个敢喊出只有断腿男人没有下跪男人的邱夏哪去了!”
我不禁颤抖了下。
宗贤抢过佳璐手里提着的便当,来到我身边,抓起饭往我嘴里塞,吼道:“你知不知道有的人为了填饱肚子,去吃垃圾堆里别人倒掉的馊饭啊!你知不知道有的人大冬天里为了不被冻死街头,爬到下水道里去睡啊!你知不知道他多想去死!那段时间,对他来说死就是最简单的事情!可他却连最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啊!不是他怕死!是他不能啊!他得活着,因为他还有一帮兄弟们、还有一生的挚爱在等着他团聚啊!你以为这个世界就你不幸吗!”
他流下了眼泪。宗德、王磊、余望、镇江、宇飞、奕兴、佳璐,大家都流下了眼泪。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他。
“我知道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最想照顾一辈子的女生是一种多么说不出的辛酸,我也清楚命运跟你开玩笑时是一种多么绝望的无助。我很清楚这有多残忍,也明白你现在承受着一股怎样的痛苦。但是别总想着失去了什么!想想你还有什么啊!有些人,认识了就好啊!岁月尽头,还有我们陪你啊!站不起来就站不起来啊!大不了就像那年,我们扛着你走啊!能不能…能不能别自暴自弃。我们是兄弟啊!是碰过无数拳的兄弟啊!我真的…真的不想看到你变得跟个废物一样啊!”他吼道,痛苦地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他这辈子流过几次泪,但这是我第一回见他流泪。眼泪不禁流了下来。伸手抓起被他打翻的便当,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塞,直到一粒不剩。
“好久…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我双手捂着不断流泪的眼睛说。
曾经,有人把人生比作一辆公交车。而我驾驶的这辆,已经行驶了二十几年。路上有过很多站点,每个站点都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车上的乘客,不算多,也不算少。
在这些拥挤的人群里,有些人并不是我想让他们上车的,只是他们出现在我路线的站点,作为司机,我不得不让他们上车。同样,也有一些人,他们深深地吸引住我,令我不想放他们走,但当他们按响下车铃时,作为司机,我依然不得不按下开门的按钮。
时间一久,我便麻木了这种新旧交替,反而对新上车的乘客身上具有的新鲜感产生热爱。于是,我不停地把旧乘客往里赶,好让自己多享受一点新乘客的新鲜感。在我为此而乐此不疲时,一个名叫命运的不速之客上车了。他泼了我一身的油,又扔来一把火。轰的一声,火光四起,我的身躯被赤红的火焰包裹。
肌肤的灼烧令我无比痛苦。我慌忙走下驾驶位,向那些前排的乘客们求救,恳求他们为我扑去身上的大火。他们却各自溃逃。我哀嚎、咆哮,渴望他们能垂怜地看我一眼,可他们依旧各自忙着逃生。那些付了全程车费的乘客,为了逃生甚至不惜用逃生锤破坏这辆一起搭乘至今的车。他们的冷漠与仓皇令我悲痛欲绝,我放弃了抵抗,放弃了挣扎,任由大火将我烧成灰烬。
这时,我听见了一个呼声。它让我坚强一点,让我再等等,他们马上就到。我听得很清楚,那是车厢尽头传来的声音。抬起头望去,我看见了那些人,那些被我挤到最后排的人。他们正着急地向我奔来,穿越这些溃逃的人群向我奔来。但他们被新旧交替挤到太后面了,所以只能高呼,希望我能坚持到他们到来。
最后,他们跨越了那段漫长的路程来到我面前,毫不犹豫地张开双手,拥抱了浑身熊熊烈火的我。大火炙烤着他们的肌肤,他们却将我抱得更紧,然后心疼地说:“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这趟没有返程的行程中,最重要的不是那些带给你新鲜感的乘客,也不是那些吸引你眼球的乘客,而是那些愿意在大火中拥抱你的乘客。兄弟之情,贵在那份愿意。
之后,宗贤把我送回了病房。思想的豁然开朗,令连续好几天没好好休息堆积的疲劳感一股脑涌了出来。一躺上床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宗贤已经买好了早餐,正坐在椅子上玩手机。见我醒来,他装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说:“漱个口,准备吃早餐吧。”
我向他笑了下,接过来漱了下口。
早餐是加卤蛋和小肠的面线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还记得。虽然没有丸叔家那一滋溜的老酒味道差很多,但多少也算是有了家乡的味道。
吃完,他拿起垃圾说:“我拿去扔掉,顺便去买点东西。”
我点了下头,他便走了出去。
休息也休息完了,该作正事了。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试探地、轻轻地用了点力气,那钻心的痛瞬间就席卷全身,好一会才散去。喘着大气看向动弹不得的腿,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气息均匀后,我伸手抓住床边的护栏,深吸了口气,右腿猛然用尽全力。那股疼痛已经找不到词语来形容,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脸上的肌肉也扭曲得不成样子。紧握在护栏的手,青筋暴起,硬是将栏杆给折断。
半个小时过去,我坐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额头豆大的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渗出,衣服早就被汗浸湿。看着张开了三十度左右的腿,我得意地笑了。
这时,宗贤从外面回来了,推着辆轮椅,扛着对单拐。见我坐起,忙放下东西凑过来,说:“怎么了?你要干嘛?”
“是你要干嘛才对吧。”我啼笑皆非道,“买那些大大小小的干嘛?”
“哦,那些啊。你现在行动不便,先备着呗。万一哪天我刚好不在,你也好有得用。”
“没有万一,我说了要站起来就一定能站起来。这些只会滋生我的依赖。”
他看了我一会,什么也没说,推着轮椅扛着单拐就出去了。
我则调整呼吸,再次挑战病魔。或许多多少有些习惯这伤痛,这回的耗时比第一次要少几分钟。终于,我的右脚挪出床铺。
看着悬在床沿的右脚,这件平时只需要一秒钟就能做到的事情,如今却花了一个小时才勉强做到。此刻我才打从心底里明白,没什么比身体健康更重要。
感慨间,宗贤再次走进病房,见我右脚悬在床沿,难以置信地看向我。我得意地向他挑了挑眉毛。他笑了,向我扔来一包袋子,说:“楼下的店里净是些花衬衫花裤衩,挑来挑去就这八套还能看得过去。你自己看着办昂,我是肯定不会给你洗衣服的,不想穿花裤子花衬衫的话,就自己争气点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