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深蓝底灰条纹的衬衫和那条灰黑色的休闲裤很少见,以往只有正式场合他才会穿起,因为这是他仅剩的一套干净的衣服。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依旧低着头走着。一步,两步,直到我的影子进入他的视野。
他抬起头见到我,略带歉意地说:“爸鞋子坏了,不雅观,所以就没上台了。”
我低头看向他的脚,今天穿的是皮鞋。鞋面已经泛白,还有几条肉眼可见的褶皱。左脚的鞋跟脱离了它该有的位置,估计是胶又干了。
看着这破旧不堪的鞋子,心里忽然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忘记他穿了多少年了,只记得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鞋子,一般也是正式场合才会穿。
我紧紧地咬着嘴唇,努力挤出笑容,说:“没事,晚上我给您修一下。”
“没用,刚才拿去给洪忠看过了,说修不了了。”
“那我给您买一双新的。”
我噙着泪,将手里的荣誉证书递给他,微笑着说:“有奖金。”
他一愣,又向我微笑。
“市重点?”
“昂,市重点。”
他微笑着向我走来,深邃的眼睛,那样慈爱的目光看着的,是我。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在某种意义上,今天与其说是我的,毋宁说是他的。可我,让他等得太久了。
父亲,儿子回来了。我多想告诉他,却已经忘了怎么开嘴。
他在我身边停下,拍了拍我的肩膀,淡淡地说:“早点回家,晚上爸下厨。”
说完,他继续向前走去。
我转过身,望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若不是他一直以来无条件的信任,或许我早已在另一条路上越走越远。能有这样的男人当父亲,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谢谢。”我多想对他说,噙在眼里的泪不争气地滑落。
目送完父亲,我没有回表彰大会,径直朝教室走去。本想收拾下自己的东西,但翻了整个抽屉,最后只带走宗贤留给我的那些笔记本和那把匕首。
轻轻地抚摸匕首,那个血夜,那一幕,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不禁倒吸口凉气。
“二草。”一个呼声响起。
我转头看去,佳怡正站在门口看着我。向她微笑了下,她也回了我个微笑,向我走来。
“喏,这东西都能扔啊。”她说,向我递来本红本本。原来是刚才路上顺手扔掉的荣誉证书,竟然这么巧地被她捡回来了?
我微微一笑,说:“那种东西我不稀罕。”
“拿着啦。”
她将证书扔在桌上,说:“没想到,你还真的做到了诶。”
“这有什么,没人告诉你我是天才吗。”我得意地说,“这下相信我是不屑考了吧?”
“一天到晚就会不正经。”她小声地嗔怪。
我跟着笑了。
吵吵闹闹三年,却在最需要的时候给我十足的信任与鼓励。看着眼前的她,心里不禁涌出一股暖流。
“大花。”
“干嘛?”
“这段时间…谢谢你。”
她低下头,红着脸说:“神经。干嘛突然这么正经。”
我笑了下,目光刚好注意到手里的匕首,随手递给她,说:“给,送你。”
她猛然瞪大眼看向我,愣愣地说:“给我?这不是你的宝贝吗?”
我向她微笑了下,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宝贝。”
她的脸又红了,一把抢过匕首,说:“神经病啊,谁要当你的宝贝了。”
我无奈地笑了下,说:“没什么事我先走咯。”
“好。”她回应道。
我拿起桌上的笔记本,转身走了。
“诶,你的奖状没拿啦。”
“那种破东西送你啦,不要就帮我扔了吧。”
离开教室,一个人在马路上晃荡,一直晃到桥下的空地才停下来。
小河的水位高了,看来大海那边,涨潮了。夕阳光不强,但也给小桥带来影子,在桥下拉得很长很长。在阴影里挑了块石头坐下,对着前方地上的小土包发呆。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今有邱宗德、邱余望、王磊、邱镇江、邱宇飞、邱宗贤、邱夏、邱俊楠兄弟八人在此结为异姓兄弟,祸福相依,患难相扶,同心协力,永不背弃,有违此誓,人神共诛。”
五年前,大伙一起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那份美好,仿佛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但如今,却只剩我一个人。一个人孤零零地来,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孤零零的。
长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小土包,小心地挖去当年一起埋下的观音像。奇妙的是,五年过去了,它好像没有经历过风雨一样。小心翼翼地擦掉表面残留的沙土,便露出它原有的洁白。随着这片洁白的出现,往日的美好时光,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如同电影片段一幕一幕地闪过脑海,仿佛一场还没来得及做完的梦。
“佳怡说你走了,我还以为你是去了海边。”
我转头看去,宗贤站在我身后五米左右的地方。见我回头,他走了过来,停在我身边。
“大海看腻了,偶尔也该换换风景嘛。”我微笑着说。
小心地将观音像放回去,站起身回到刚才的石头坐下。宗贤也跟了过来。
远方的山峦披上了晚霞给的彩衣,牛乳般洁白的云朵烧得鲜红。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听着流水潺潺,品味这片金色的静寂。
他拿过地上的笔记本,边翻看边问道:“听佳怡说,第三名?”
我点头道:“昂,第三。”
“那市重点没问题吧?”
“昂,已经上了。”
“真有你的。”
他笑着向我伸来拳头,说:“就知道你小子行。”
我笑着伸出拳头与他碰拳,没有回答。
他将笔记本放回原位后又开口说道:“诶。我以为你说要改名叫邱俊楠,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竟然真的这么做了,你不后悔吗?”
我淡然一笑,说:“昂,不后悔。是他替我挡的刀,没他就没我。所以,我要背负着他的名号活下去,直到让全世界都知道,曾经有个名叫邱俊楠的人来过。这是我欠他的。”
宗贤笑了一下,说:“是你的风格。”
我回笑了下,抬头眺望天边的夕阳,问道:“他们的事,定下来了吗?”
“昂,定了。”他淡淡地答道。
“多少?”
“七年。”
七年…
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
“你只管读你的书。”
我诧异地看向宗贤,他又伸着拳头了。
“剩下的,还有我。”他笑着说。
我愣了一下,笑着伸出拳头与他碰拳。
“就这么放弃读书,今后什么打算?真的要那么做吗?”我问道。
他点头道:“昂,还是决定去台湾找她。一来那边赚钱多,二来,也能照看好她。毕竟咱们这一伙,现在只剩我们三个了。”
“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是有私心吧。”我揶揄道。
他倒也不反驳,笑了笑。
“听我一句劝。真有心的话,就早点跟佳璐说,别老藏着掖着当老好人。”
“说得好像你多情圣一样。”
我笑了下,站起身看向天边的夕阳,深吸口气,微笑着说:“总之,咱们俩一定要好好活着。才不辜负他们的这七年,才不辜负…一起走过的这段岁月。”
“是啊。”他边站起来边感慨道,“任务艰巨啊。”
“你不会要叫我放弃吧。”
“开什么玩笑,海尾男儿的字典里,有放弃这次词吗?”
两个人并肩站着,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
宗德、余望、王磊、镇江、宇飞、俊楠、安妮、佳璐,谢谢你们,带给我这么美丽的曾经。
文者有笔,挥毫泼墨;歌者有歌,吹箫抚琴;舞者有舞,飘绫飞裳;我有你们,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