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局成了教堂,小巷自然也换成了大道。而昔日巷口,如今改成了十字路口,东南西北立着红绿灯。再没有巷口吹来的风,锈迹斑斑的青铜邮筒寂寞地蹲在路旁。
我靠坐在教堂门口的长椅上,轻轻地抚摸手里的信纸。
别
曾常问
谁陪我到白头
你又和谁白了头
我答愿是你
你答愿是我
天各一方也好
天人永隔也好
只怨青春年少
我们相遇太早
我眯着眼
暂离居住许久的心和世界
不再写你
已然是第901封了,可安妮还是音讯全无。思想的围城中,希望真是个危险的东西啊。
我长呼口气,将信纸折了又折。
“妞,我决定考高中了,原谅我以后没时间给你写信了。谢谢你,让我一生有了写信的地方。愿前路万家灯火,最亮的一盏为你而留。”
将纸折船放进邮筒,我又掏出匕首在邮筒前蹲下来,一笔一划地镌刻。
“如果有一天,你再飞过这儿的天空,请你停下,在我思念你的地方——邱夏留”
我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收起匕首上学去了。
“我!”
“的!”
“天!”
“呐!”
“二草?”
佳怡弯腰看了我一眼,吓得后撤了一步。
“真的是你啊二草!”
她一脸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的表情看着我,说:“我不是在做梦吧!你竟然在看书!”
我斜了她一眼,说:“李大花,你够了,我看个书至于这样吗?”
“昂。”
她一脸真诚地连连点头。
我嫌弃地鄙了她一眼,继续埋首看书。
她走到座位边,搬过凳子面对着我坐下,说:“二草,今天这是演的哪一出。苦肉计吗?”
“苦你的头啦。”
“那你受什么刺激了,竟然在看书。”
“没有啦,我只是决定考高中了。”
“什么!”
她猛然从椅子上跳起。
我被吓了一跳,嫌弃地说:“你干嘛。”
她没说话,神经兮兮地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说:“cpu温度也不高啊,怎么当机了呢。”
我一把拨开她的手,说:“李大花你够了昂。我是说认真的。”
“认真的?”
她还是不肯相信。
“我像在开玩笑吗?”
她又一脸真诚地连连点头。
我懒得和她计较,撇回头继续看书。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转身坐回凳子上,说:“二草,你真是认真的啊。”
“昂。”
“可是就剩一个月了,怎么可能嘛?我觉得你把书保养得这么新挺不容易的,还是留给你儿子比较划算。”
“我说了,别闹。”
“哦…哦。”
她应了两声,搬起椅子回座位去了。过了一会,她又抱着一摞笔记本站在我身边。
我抬头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她把笔记本放在我桌上,说:“昨天你没来学校,一草让我把这些笔记转交给你。他说你会用到我还不信呢,没想到今天你就吃错了药。”
宗贤…我的心忽然一揪,回想起昨晚宗贤打来的电话。
“夏,我不继续读下去了。”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上大学吗?”
“兄弟们出了这事,总得有人收拾这烂摊子吧。”
“那个有我呢,你不用挂念。”
“还是我来吧,你脑袋聪明,继续读下去适合你。”
“不行,你…”
“是兄弟就别跟我犟。我有点私心,成全我。”
“二草?”
佳怡的喊声将我的神唤了回来。
我疑惑地问道:“怎么?”
她笑盈盈地答道:“不知道你怎么了,但是,加油哦!”
我向她微微一笑。
夜里,漆黑的幕布似有若无地飘着薄纱似的云。它走过月牙,却掩盖不了月牙的光亮。它漫过星儿,却禁不住星儿的调皮。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埋首读书的我。
“父亲。”我放下笔向父亲打招呼。
父亲走了进来,把鸡汤放在我的桌子上,说:“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
我端起鸡汤一口一口地喝起来。
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问道:“复习怎么样了?”
“还行。”
“注意休息,别太累了。”
“嗯,我知道。”
“小夏啊。”
父亲看着地板,双手枕在大腿,十指交叉。我放下汤勺,转头看向他。他抬起头看向我,神情严肃,目光锐利。
“你知道,下个月爸就要去扬州了。”
我点头应道:“嗯,晚饭时说过了。”
父亲笑了下,摩擦双掌,低头思虑了一会,说:“离开之前,有一点爸想跟你强调清楚。爸之所以希望你用功读书,并不是因为不上学或者读书少就没用。好比有一棵树,长大一年有用吗?答案是有,用处也不少。但是跟长大十年的大书比起来呢?它的用处显得渺小了许多。放羊、种地、当保安等等,一样可以让你养得活自己。只是,爸希望你的价值能…不止于活着。”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爸能看得出来,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这个不一样,不是指在智力方面的优越,而是你…桀骜不驯。”
桀骜不驯?这不是个贬义词吗?我一愣,不解地看向父亲。
“爸不否认,听话确实是好事。但只懂得听话,最后难免沦为路人。这社会最不缺的,就是普通人。想要在这些人群中脱颖而出,你除了要战胜自己外,还需要战胜庞大的他人。但如果另辟蹊径,那么你的对手就只有你自己。战胜他人,需要做的很多,事情也复杂得多。但战胜自己,只需要毅力和勇气。”
父亲抬头看向我,继续说道:“所以爸希望你能保留这份骄傲,不断战胜自己,最后成为能给社会创造价值的人。爸活得比较失败,到现在还是一无所有,所以给不了你什么帮助。但望子成龙是为人父母的共性。爸希望你能谅解。”
“不。”我向父亲微笑了下说,“您有我,有姐,有母亲。”
父亲欣慰地笑了,说:“你从小就是个喜欢自由的孩子,爸也不强迫你。这次如果能考上市重点高中,你就继续读下去。如果考不上,爸就让你选择自己的路。”
“不用。”我笑着说,“我既然要考,当然就要考最好的。”
父亲笑了。
“父亲。”
“嗯?”
“其实您没有必要去扬州那么远的地方。每个月就多五百块钱,挺不划算的。而且快冬天了,那儿冷。”
父亲叹了口气,笑着说:”没办法啊,家里的开销又要变大了,能多一点算一点。行了,快喝汤,都快凉掉了。”
没日没夜,没夜没日。一个月,读书读书再读书。终于,迎接完了中考。
学校的操场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排椅子。学生们端坐在椅子上,后面则挤满了学生家长。以前路过时,总是觉得一年一度的毕业生表彰大会特别隆重。直到降临在自己身上,不再是路人,才发现有多无聊。
官方气十足的开场白,矫揉造作的词藻。下午三点多的大太阳下配合这种陈词滥调的戏码,可真折磨人。
“接下来,我公布本次全校前十名的同学。”
终于到了大家关注的环节,场下的人开始小声地议论,认真地听着教务主任诵读名单。
“第十名,邱永伦。”
“第九名,李佳怡。”
…
“第三名,邱俊楠。”
“第二名,邱紫英。”
“第一名,侯石英。”
“请以上念到名字的同学上台领奖。”
我们事先已经被安排好坐在第一排。教务主任一声令下,大家便起身按顺序走上主席台。而我,走在第三个。大伙面向台下,按顺序一字排开。
看着台下的风景,心里莫名地感慨。三年前,我也是站在这个台上。只是三年后,身边站着的人已不再是熟悉的模样。
感慨之余,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一排领导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的脸上堆着笑容,手里拿着本红皮的荣誉证书。站我面前的,正是三年前在这台上结下孽缘的教导主任。他似乎也还记得我,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尴尬地对视。
“恭喜,要再接再厉啊。”他堆出笑容说道。一个官方式的握手后,将荣誉证书递给我,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相机的镜头像一架机关枪,直挺挺地对着我们。闪光灯此消彼长。
合影完,学校领导们回座位上去了。教导主任回到麦克风前,说:“下面,请学生家长上台合影留念。”
我的目光随即转移到我座位后面那个空荡荡的位置。
“父亲,明天毕业生表彰大会,需要您出席。”
“快走了,得把手头的活赶完,可能没时间去。”
家长们事先也被安排好坐在我们的身后。他们听到教导主任的话,起身按顺序走上台来。唯独第三个座位,是空荡荡的。我注视着它,心也似它一般空荡荡。
其他家长陆续上台。他们与自己的子女相拥、击掌,兴奋极了,还有的甚至喜极而泣。孤身站着,目光扫过他们,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赶忙将目光转移到台下的观众。
四处游离时,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个身影。他双手插在口袋,低着头走向校门。我急忙跳下操场,如同三年前从这台上跳下一般。抬起头看去,我们之间隔着一群人,他的身影一会被人群淹没,一会又出现。我左冲右突,在吵闹的人群中推挤,挤出这群人。
终于,赶在他消失前先到了校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