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天明,比冬天要来得早一些。凄清的马路中央,白色分隔栏渐渐明朗,乳胶漆画成的白虚线安静地躺在水泥混凝土地上。公安局的玻璃幕墙反射出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光亮但不刺眼。我默默地站在公安局对面的指示杆下。晨光爬上我的脸,挣扎彷徨。
“邱夏,你可是个男人,怎么能逃避!”
“邱夏,你要是过去了,他们就输了!”
“现在退缩了,你会愧疚一辈子的!”
“你真的要侮辱他们的决心吗!”
“你这个懦夫!像个男人一样去面对!”
“想想丽姨,想想父母,你过去不过是增加牺牲,于事有补吗?”
…
两股思想猛烈地斗争。
默默地注视着公安局的大门,看着里面逐渐热闹。试图前进,可双脚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无比。伸手用力地掐了下大腿,企图用疼痛克服恐惧。但双脚依然像植入混凝土里的钢筋,深深地嵌在原地。
挣扎,迷惘,不知该何去何从。许久,我不甘心地大喊一声,还是选择跑开了。一路埋首狂奔,内心的羞耻感随着步伐不停地膨胀,越快越膨胀,越膨胀越快。一路奔进小镇,一直奔到海边,整个人累瘫在沙滩上。
“孬种!邱夏你就是个孬种!”
“孬种!”
“你个孬种!”
…
我跪伏在沙滩上,一声一下,一下一声,锤打着沙子痛苦哀嚎。
“你们这群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我向着大海呐喊,双手抱头,为自己的自私与懦弱痛哭流涕。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无助。
痛哭之际,有个身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转头看去,大吃一惊。
“父…父亲。”
我震惊不已地看着他,脸上的泪痕还未风干。
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摸出包香烟,取了一根叼在嘴里,然后将香烟盒放在沙滩上,掏出打火机点上香烟。完后,将打火机放在香烟上边。所有动作连贯有序,从容不迫。
他吸了口烟,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烟圈便一圈一圈地晕开。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这不该是你的风格啊。”他淡淡地说道,目光始终凝望着大海。
五年,整整五年没正眼看过的脸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爬上了这么多褶皱,肤色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枯黄了好几分。与记忆中的那张脸相比,沧桑得太多了。而我,现在才注意到。
我注视着父亲,一股奇特的感觉化为利剑,一招击破五年叛逆凝结的芥蒂,直击内心深处。那份潜藏在内心深处多年的情愫,此时在无助的催化下瞬间喷涌而出。此时此刻,除了这个曾经在我心里一直像神一般存在的男人,曾经给过我最大依赖的男人,我想不出第二个人可以倾诉。
我望着他,渐渐湿了眼眶,无助地说:“父亲,帮帮我。我…迷路了。”
他眺望大海的目光凝聚了几分,也锐利了几分。手里的香烟还在一丝一毫地燃烧着烟草,一大截的灰烬在风中摇摇欲坠。
沉默片刻,他抬起手吸了口烟。原本摇摇欲坠的烟灰又长了一截,再也抵抗不了地心引力。风一吹,就落了下来。
“正好。”他说道,刚吸下去的烟趁机溜了出来,缠绕在他的脸庞,慢慢散开。
他将烟在沙滩上掐灭,又揉了两下,确保火星彻底灭尽,然后说:“咱们父子俩也好久没聊过天了,爸刚好也有话想跟你说。说吧,怎么迷路了?”
“我…我…”
我踟躇不决地望着父亲,好几次想将一切都告诉他,到嘴的话却一次又一次地梗在喉咙。
低头思虑了一会,我又抬起头望向父亲,问道:“父亲,如果有一天,您的挚友彻底地里您而去,您会怎么做?”
“当然是接受事实。”父亲淡淡地说,“相遇是一场车祸,令人猝不及防;离别更一场大车祸,令人防不胜防。人这一生,本来就注定会有很多人以各种方式淡出我们的生命。改变不了,也强求不得。”
“但那可是用心交织的情感啊!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越用心的,越该接受。”父亲说,“君子怀旧,小人守旧。人活着本身就是后知后觉。过往的事,对的错的,终究是过往。我们唯一能把我的只有现在,并且通过把握现在,继而把握未来。如果你没有了未来,过往的那些事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所以,只有把自己活好了,旧才能跟着活。这才是对旧人旧事旧情,最大的回报。”
君子怀旧,小人守旧…我思量着父亲的话,转头想跟他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低头思索一会后,我猛然抬头望向父亲,说:“那您…逃避过吗?自私也好,胆怯也好,总之由于某些原因,逃避了。”
不想这不经意地一问,竟然问出了一直困扰我的未解之谜——为什么父亲会远离故乡去到小村庄。
当年,父亲没能上高中,家里又出了爷爷和二伯父那些事,父亲只好跟着三伯父一起到码头当苦力。但是爷爷结下的仇家太多了,父亲和三伯父在码头经常受到他们的骚扰。可没想到的是,几年过去了,父亲却阴差阳错的因为见识与胆魄得到码头主人的赏识,被提拔成了队长。不久后又结识了母亲,风华正茂。
但命运总不会让人一帆风顺似乎成了一条老规矩。
在一次打码头中,父亲失手将人推下楼。其实高度并不高,摔下去顶多就是骨折。偏偏不巧的是,楼下有个钩子。那人又很不巧地摔在钩子上,钩子刺穿哪个人的身体,当场断气。
事情发生后,父亲准备去自首。就在这时,母亲告诉他,已经怀了姐姐。一边是男人敢作敢当的尊严,一边是男人重如泰山的责任。父亲最终选择扛起责任,带着母亲远走他乡,去到了大山脚下的小山村。
父亲转过头,用他深邃的眼睛看着我,说:”有时,逃避并不都是因为懦弱,也有可能是逼不得已。而往往这种时候,它比面对更需要勇气。因为面对只需一鼓作气,接着便是等待别人的审判即可。而逃避则需要一忍再忍,并且每时每刻都要接受自己的审判,督促自己勿忘初衷。”
父亲的说法有点超乎我的认识。在我的认知里,面对即勇气,逃避即懦弱。怎么也没想过,逃避可能会比面对更需要勇气。那么,我的逃避是比面对更需要勇气吗?评判标准又是什么?
“那该怎么评判,到底哪种做法才是对的?”我疑惑地问父亲。
父亲回过头,边拿起身边的香烟边问道:“假如你在烧一壶水,烧了一会发现柴火不够了,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去捡柴火啊。”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疑惑地看着父亲。
“为什么不倒掉一些呢?”
倒掉一些?我心中一愣。
父亲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拿起打火机点上香烟。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来。
“人啊,总是利己的。当你提供两个他们喜欢的东西,让他们做选择时,他们往往是挣扎的。一会觉得这个好,一会又觉得好像另一个更好。纠结来纠结去,就会想要是能两个都要就好了。而当你硬要塞给他们的,是他们不喜欢的东西时,他们往往马上就会回复你,对不起,这个我不需要。所以,没有人能给出好的定义,因为他们有着无尽的欲望;但什么是坏却格外清晰,因为他们有着有限的忍耐。所以,我们要学会用对立的方式来思考问题。什么是好?不坏便是好。同样的,什么是对?不错便是对。”
他弹去摇摇欲坠的烟灰,顺便又吸了一口。烟雾从他的鼻子冒出。
“其实爸爸曾经教过你,但当时你还小,可能因为听不懂早就忘了。现在,你长大了,大脑的思维体系也应该是健全了。爸爸再认真地跟你说一遍,能承担得起什么后果,才是做出正确选择的依据。因为…不错便是对。”
能承担得起什么后果,才是做出正确选择的依据。好熟悉的一句话。我愣愣地望着父亲,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九岁孩童跪在沙堆边一捧一捧挖着沙的场景。心突然一阵抽动。
“其实这些年,你那些事爸都知道。”父亲吐出烟雾淡淡地说,“让三哥教你打拳,是我的意思。”
父亲的话令我大吃一惊,瞪大眼呆呆地望着他。
“本意是担心你被人欺负,但没想到你会偏离那么多。”
“那这么多年,您…您为什么一直装作视而不见?家长会,老师的传唤等,也都一概不去?”
“自己亲手带大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
父亲的话太震撼了。一直以来,我以为他是懒得管我了,所以对我不闻不问。这一点,很多程度上滋养了我叛逆的决心。没想到五年来故意与父母对着干,不是在报复他们的不闻不问,而是在毁掉他们给我的信任。
我难以置信。
“难道您就不怕我…”
父亲从背后掏出本本子扔给了我,说:“当初拆旧房子的时候,捡到的。”
我拿过本子翻开一看,竟然是我二年级上学期写的日记本。
“就算没有这本日记,爸也知道你是个天性善良的孩子。别忘了,这是爸的故乡。这儿的人是怎么对待北子的,爸能不清楚吗?而你却在第一天回家就跟家里说,大家都很愿意跟你玩,还差点当上班长。人究其一生,无非是在健全他自儿童时期就建立的性格。从那天起爸就知道,往后你就算偏了,也不至于歪。”
我的鼻子忽然一酸。原来这么长时间以来,自认为完美瞒过父母的所有事,其实父母只是不道破而已。
父亲又吸了口烟,仰起头朝着天空吐了出来。
“人字有两笔,先有后撤一步的根基,才有向前一步的迈进。谁都可能暂时的失去勇气,但千万不能熄灭那颗曾经炙热的心。因为前路即便一片荒凉,依然可以走出繁华风景。”
他将烟掐掉,拍了拍我的肩膀站起来,说:“想明白了早点回家,你妈找了你一夜都快急疯了,我先回去跟她说一下。”
说完,他不紧不慢地朝护堤走去。
“哦对。”他回过头对我说,“你很幸运,结交到了一群不错的朋友。不过可惜了点,路子没走对。这点…怪爸。”
他继续朝护堤走去了。沙滩上,一步一个,一个一步,留下的脚印很深、很深。
望着他形单影只的背影,想起这五年来对他们的敌视与冷淡,我的心里涌出一阵猛烈地酸楚与愧疚。或许只有当我们真正了解父母的那一刻起,才真正地长大。
我跪了下去,对着父亲的背影深深地磕了个头。
“父亲,儿子知道错了。”我多想亲口对他说。
海风又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