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9月
美丽祖国的东南,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海岸线上,有一座被群山围绕的、安静的小山村。
村子里,大约有五六十户人家。我的家,就在村子东头。出了家里的院子向右拐,沿着青石小路走约五十步,再拐过右手边的红砖墙,沿着被踩得殷实的小土路直走直到穿过尽头的两座院子间隙,便可以看见一座大山——养育这座村庄的大山。
放眼望去,漫山阡陌犹如天梯。半山腰上,树干与茅草搭建成的木屋,参差不齐地排成一排,仿佛大山的心电图。山脚有一片空地,空地的中央有一棵百年历史的参天大树。村里的孩子总喜欢到这里玩耍,老人也总喜欢到这里乘凉,俨然成了大家的天堂。
这便是我出生的小村庄——小岞村,一座承载我美好的童年时光的小村庄。
山脚空地中央的大树下,我失落的坐在石凳上,委屈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地板发呆。
“预备,跑。”
随着我的一声令下,我和佳淮——我最好的玩伴——便争先恐后地向树上爬去。
每年夏天和佳淮在这儿比赛爬树的记忆还那么清晰,今年却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树下。抬起头望向树上那根绑着红绳的树枝,那是我们竞赛的终点,我们经常坐在那儿交换男孩之间的奇思妙想。
夏日的午后,阳光穿过大树的遮挡投射到地上,将地板点缀得星光点点。习习的凉风一吹,这点点星光便被搅得四下窜动,好一会才回到原来的位置。
树上的蝉儿颇有节奏地鸣叫,扰动这夏日的安宁。
“你们在问我伙伴们去哪儿了吗?”我捡过躺在身旁土里的树枝,将它折成一节又一节,失落地说,“他们都上学去了。”
蝉儿们听到我的话又鸣叫起来,节奏加快了些。
“不要问我为什么不用上学!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我气愤地将手里断成一节又一节的树枝扔到地上。不是我小气不告诉它们,而是我害怕它们知道后会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对我产生异样的眼光。我不想再失去它们,这已经是我仅剩的陪伴了。
可蝉儿并不体谅我的良苦用心,嗡嗡地叫个不停。
“嘿,你们可真烦。”
我被它们的刨根问底激怒,弯下腰捡起块石头朝树上扔去,砸得树叶哗哗作响。看着一片片落下的树叶,我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多么的没有风度,立即紧张地四下张望,确认没有目击证人后迅速地逃离了现场。
逃亡在山间小路,我仍不时地回头遥看山下的大树,生怕被人看见刚才那一幕。要是被父亲知道我做了失礼的举动,他一定会很失望的。幸好,没有人发现我的秘密。
一路小跑到我家的山间木屋。扎进小木屋时,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我长舒了口气,移步穿过小木屋找寻父亲。
“父亲。”我对着父亲耕耘的背影招呼道。
父亲停下手中的锄头,回头看向我。一颗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沿着脸颊滑落,与其他汗水汇合积聚在了下巴,摇摇欲坠。
父亲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将它擦去,洋溢着宠爱的笑容说:“小夏来啦,今天的字写完了吗?”
“写完了,算术也写完了。”我得意洋洋地回答。
他向我竖起大拇指,笑着说:“我们家小夏真棒。”
我傻呵呵地挠了挠后脑勺。他总是毫不吝啬对我的夸奖,甚至无时不刻都在想方设法地给予我表扬。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满面的男人,我的心里满满的幸福感。
“你先回屋玩会昂,爸爸忙完再陪你,好吗。”他轻声说。
“好。”
我懂事地点头,转身回小屋翻找起东西自个玩耍。
“注意安全昂。”
门外传来父亲温柔的叮嘱。
“好。”我大声地喊,以便声音能传到父亲那儿。
父亲忙了好一会还没忙完,我待得有些无聊,便搬了条凳子在窗户边坐下,望着窗外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悄然无息地走进小木屋。
“在看什么呢?”他轻声地问。
“父亲。”我笑嘻嘻地向他打招呼,又兴奋地招手说,“父亲,您快过来看。”
“怎么啦,小夏发现什么好玩的了吗?”他饶有兴致地说,并向我走来。
“父亲您看。”我指着窗外兴奋地向父亲介绍说,“这是李叔,这是王叔,还有王婶,还有村子这儿什么都看得见,好美啊。”
“哦,是吗?”他手扶着窗框笑呵呵地说,“那爸爸也看看。”
窗外,落寞的夕阳躲在大山中犹抱琵琶半遮面。它的余晖染红了整个天边,就连可爱的云儿也没能得到怜悯。山上耕耘的人儿见天色渐晚,便放下手里的家伙什互相吆喝,你牵着牛儿,我扛着锄头,说说笑笑地下山去。山下,青砖瓦片和乱石堆砌成房屋错落别致地排列,别具匠心。烟囱一根根的,都升起了炊烟。青石板铺成的小路斗折蛇行,孩子们正沿着它朝大树蜂拥而去,老人们也搬着凳子跟着凑热闹。
父亲静静地望着窗外这幅宁静祥和的画卷,深深地被吸引住了。
“眼前的生活当真就只有苟且吗?诗篇般的美丽当真只存在遥不可及的远方吗?也许,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脚步在生活的压力中不断加快,而生活又在不断加快的脚步中倍感压力,如此恶性循环酿成的结果呢?会不会停下来喘口气,到不了的诗和远方就会回到离我们最近的地方?”父亲低声喃喃道。
我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见他在思考,我便没有打扰,安静地望向窗外。忽然,山下一道不和谐的风景刺痛了我的眼睛,扎眼无比。
“父亲。”我忍不住发出声。
“嗯?”父亲回过神看着我问道,“怎么啦。”
“为什么大家都要去上学,我就不用呢?”
“因为我们小夏是天才呀。”
又是这个答案。一年多来,我的世界不知不觉被这个答案淹没。就连村里的叔叔婶婶们也不再叫我小夏,而改叫小天才了。这改变,这一切,都源于去年夏天发生的那件事。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当时的场景。
那是一年前的夏天,天气也像今天这般炎热。我与佳淮在大树下演绎完一代大侠的故事后开心地回家。刚进院子门,便看见父亲和姐姐坐在院子里。
“妖怪,吃我一枪。”
我举起手里的树枝向父亲刺去。父亲配合地大喊一声,假装倒地死去。
我笑嘻嘻地扔掉树枝,扑到父亲怀里好奇地问:“父亲,您和姐姐在干嘛呢?”
父亲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爸爸在教姐姐写作业呢。你先回屋里玩昂,爸爸忙完了再陪你玩。”
我见父亲有事情要做,便乖乖地从父亲怀里爬起来。临走前,我瞟了桌子上姐姐的作业一眼,心里感到一阵喜悦。
我兴奋地擦着小鼻子对姐姐说:“姐,我知道这个。”
姐姐一如既往温柔地回道:“小夏乖,不玩昂,姐姐写完作业再和你玩好吗。”
我知道姐姐肯定是认为我在捣蛋,扭头委屈地看向父亲。
父亲见我这副模样,只好笑呵呵地对姐姐说:“云儿,既然弟弟说他会,咱们就让他试试,好吗?”
姐姐点了点头说:“好,我听父亲的。”
我接过姐姐手里的铅笔,抓耳挠腮地写完了作业,将它递给父亲,骄傲地说:“父亲,我写完了。”
父亲笑呵呵地接了过去。刚看几眼,他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问道:“小夏,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见到父亲这么严肃,我只好将自己偷偷翻看冰丰哥哥的书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
“你是说,这些都是你自己看书学来的?”父亲震惊道。
我点了点头,害怕地说:“嗯,我发现它们是有规律的,就记下来了。对不起父亲,我不该偷偷翻冰丰哥哥的书。”
我委屈地低下头。父亲见了把我抱进怀里,摸着我的头安慰道:“小夏乖昂,爸爸没有怪你。”
后来在父亲的说明下我才知道,原来我仅靠自己看过几次书就学会了二十以内的加减法。父亲认为我的脑袋异于常人,便亲自指导我的学习。我便失去了上幼稚园的权利。这件事情很快就被传到村里,从那时起,我就被冠上天才的称呼。
尽管过去了一年多,可每每回想起来,我还是会感到很迷茫。
“可天才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它就可以与众不同。”我不解地问。
“天才啊”父亲望着窗外思虑,深邃的目光眺望着前方,良久才说道,“天才就是要比大家承担更多的人呀,所以他们要与众不同。”
承担更多吗?这就是为什么别的小孩可以在幼稚园玩老鹰捉小鸡,而我却得待在家里写着忠、孝、仁、义、礼、智、信,做着三加五、二加六等算术题的答案吗?我想不懂,也不明白这个答案的意义。
后来,父亲背着我下山。他的背很暖,很宽厚,趴在他的背上,仿佛拥抱着整个世界,安全又知足。我偷偷地打量着父亲,他长着一张瓜子脸,鼻子高隆,眼睛深邃,两颊微微凸起的颧骨使脸的轮廓更加棱角分明,俊美极了。再加上他总是温文尔雅的谈吐和彬彬有礼的举止,简直就是全天下最完美的男人。
这便是我的父亲,我最大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