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纳本人从战斗结束后便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深陷在罪恶感与恐惧之中,与打胜仗而欢欣鼓舞的军队格格不入。对于偷偷前来称赞或感谢他在战场上表现的人们,他只能虚弱地点头回应。
过去莱纳一直小看了战争的残酷以及死亡所造成的冲击,有些事在亲身体验之前,再怎么高估都不足够。
几日后,莱纳被遣送回王城。虽然处罚已经结束了,但他还是维持着那副半死不活的状态。
“喂──莱纳──”
“莱纳──”纱宛在莱纳面前挥了挥手,这时他才像是发现眼前有个人的样子将视线向前聚焦。
“是纱宛啊……怎么了吗?”
闻言纱宛沉默了会,轻轻地回答:“我才想问你怎么了呢……”
看见纱宛难过的表情,莱纳胸口一痛,但却挤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只能徒然地保持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纱宛抬起头:“莱纳,你知道吗?我经常怀念我们都还是孩子那时,可以尽情玩闹嘻笑的宝贵时光。”
莱纳当然知道,因为他也同样将那段回忆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灵深处。
正当莱纳开了口想表示同意时,她继续说:“直到前段时间之前都是如此。”
“……”
“我还以为,我们的时间终于再次动了起来……那被身份、规定,以及他人意志所牵制住、无法继续前进的宝贵时光。”
“我……”莱纳的声音像是硬从牙缝之间挤出来似的:“我又何尝不想取回属于我们的时间?”
似乎正忍着强烈的痛苦,莱纳用力闭上眼继续说道:“但,无论如何这都太过痛苦了……杀与被杀、夺取与被夺取,这就是身为一个战士的使命吗?”
听见莱纳的话,纱宛却笑了。不是难受的苦笑或寂寞的空虚微笑,而是像平时那样明亮照人、像春日朝阳般的调皮笑容,让人莱纳不自觉盯着瞧。
“不是喔。”纱宛说:“虽然我不是很清楚战士的使命是什么,但莱纳的使命才不是那样的东西呢。”
“你凭什么这么说?”终于反应过来的莱纳有些激动地****,不过纱宛脸上的笑容依旧。
“莱纳不是说要成为新的守护神吗?”纱宛唐突地问。
“那是……”莱纳语气一弱。对于在这种情况下还会对这种话题感到害羞的自己,莱纳是既无奈又无力。
致使莱纳拼命追赶在父亲巨大背影后方而绝不放弃的,正是年幼时与父亲所作出的约定––那个希望与纱宛永远在一起的愿望。
已经很习惯捉弄莱纳的纱宛这回却收回了恶作剧的笑容,忽然将脸庞靠近莱纳,表情是太过温柔的微笑。
在能够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距离下,莱纳一动也不敢动。两人就这么凝视了许久,纱宛终于开口:“莱纳的使命不是杀戮喔,你的双手是为了守护才拾起剑刃的不是吗?”
莱纳闻言一怔,却又叹道:“确实,我想保护大家。”莱纳闭上眼,轻轻地在心中默念他最想保护那人的名字。
停了一会,莱纳语气一变:“但是,那并不代表我就希望因此而伤害他人啊!”像在回想什么似的,他盯着自己的双手:“你知道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类给捶个稀烂是什么感觉吗?那触感直到现在还停留在这双手上……就像一种永恒的诅咒。”
“莱纳。”听间见纱宛的叫唤,莱纳抬起头,却看见纱宛仿佛下定决心的神情。
“我啊……杀过人哦。”
“咦?”那一瞬间,莱纳的脑子真的无法理解那句话。
纱宛却不理会莱纳的惊讶:“那年我还小,还无法理解生死这样的概念,只知道那个可怕的叔叔不动了……讽刺的是,在那之后我就被称为天才。”
“直到年纪稍长,我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事––原本是反对爸爸的人想抓他年幼的女儿藉以作为胁迫条件,却意外地发现她魔法的天赋,同时猝不及防之下惨遭击毙。”
“可……你的魔法天赋不是……”
“对不起,我的天赋其实不只是‘鼓舞’,而是‘声音’的魔法。”纱宛像是认错般地低下头。
在那之后,长长的沉默降临。
“所以,你想告诉我,我们都是杀人犯吗?”莱纳也想不到自己会对纱宛说出这种恶劣的质问来,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纱宛闻言,像是听到一种崭新观点似地回答:“你是这样想的啊……哈哈,如果是和莱纳一起当杀人犯或许也不错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感到莫名焦躁的莱纳不甘心地问道。
“忘记了。”
“什……!”
“哈哈,或许说了之后莱纳会讨厌我呢。”纱宛依旧笑着,但声音却有些颤抖:“我并不后悔杀掉那个人喔。因为,如果当时没有这么作的话……我们就不会相遇了呢。”
听了这段话,莱纳沉默了。虽然莱纳并不认为只要是为了保护自己或者身边的家人、朋友以及伙伴,就能够任意伤害或夺取他人的生命,但……自己真的能够继续消沉、放任眼前的少女受到伤害?
––不,当然不行!
忽然,莱纳紧紧抱住纱宛。
纱宛睁大了眼,但并没有试图挣脱。
第一次,莱纳察觉到眼前这名少女的情感有多么强烈;那总是照耀着莱纳的光辉,在此时却仿佛风中摇曳的烛光般,既微弱又令人怜惜。
“想不到和莱纳头一次拥抱会是这种情况。”纱宛故作开朗地说:“我还以为会是更浪漫的场景呢。”
“笨蛋,想哭的时候就不要笑啦。”
“因为,莱纳喜欢看我笑嘛。”
“我会保护你的。”莱纳突然说道:“无论如何,我会成为你的剑与盾,绝对不会再让你遇到那种事了!”一面说,莱纳忍不住加大了力道,像是深怕纱宛会消失一样。
“不行啦,有哪个女孩子会嫁给那种冷冰冰的东西呢?”纱宛一面咯咯笑着,一面任由泪水自眼角滑落。
不知道能不能算可喜可贺,在那天之后,再次确认自身决心的莱纳总算从初次失控杀人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只不过……因为同一件事,莱纳又陷入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却又一样无法正常执行任务的状态。
“我、我怎么会说出那种话……不、不对,那确实是我的真心话没错……对了,现在应该说出来也没关系了不是吗?可是再怎么说也太快了,但、但身为一个男人,总不能……话虽如此,可是……啊啊啊啊──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啊──!”
简单来说,莱纳再那天之后就陷入了这种自言自语外加歇斯底里的情况,甚至还被没有参与出征的米肯哲形容说“简直像是情窦初开的姑娘”,害得他在这样严厉肃穆的时期依旧成了大伙的笑柄。
当然,以克里斯王国的现况不可能让这种带着些许温馨以及轻松的气氛长久地维持下去。
虽说克里斯王国与拜恩瑞德军的第一次正面冲突由于莱纳成功突入敌阵后方、使得为数不多的机动装甲遭到围攻而败退,但在那之后就没那么幸运了。大概是得到了教训,之后拜恩瑞德军每支部队所配备的机动装甲数量大增,对于预防突破前线也研发出数种对策,以化零为整的方式稳固地一步步吞噬着克里斯王国的领土。
只是短短几天的时间,战情不利的消息便传遍全国,但……这却还不算是最糟糕的状况。
拜恩瑞德的魔族王子──沃尔克希亲上战场,这回不是以秘密部队“镇魂歌”领导者的身分,而是真正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最前线。除了指挥军队使出丝毫没有人性的残忍战术之外,他自身也强悍得一蹋糊涂。
普通人并不清楚沃尔克希和上回战争之间的关系,但就算只是不参与战争、而且生活在目前尚算是安全地区的王城周边平民也几乎都听说过,那由无数鲜血所堆砌成的名声,最后在士兵间口耳相传的绰号──喋血恶魔。
这样的沃尔克希,却在他嗜血残暴的名声散布开来之后,对克里斯王国的军队扔出了个爆炸性的消息。
根据活着回来的士兵所言,他是这么说的:“可悲的蝼蚁们!你们全都被骗啦,那个叫做桀的家伙早就死啦──!哈哈哈哈──!”
沃尔克希一面狂笑着撕开眼前的猎物,一面朝畏惧的敌人发出毫不留情的嘲讽。
虽说畏惧于沃尔克希所展现出那份不同于人类的冷血及力量,但克里斯军也并不是会轻易就被对方言语所蛊惑的愚昧之辈……至少一开始是如此。
那些一开始只被当作妖言惑众的话,在本该在战争时第一个站出来领军作战的桀迟迟没有出现的情况下开始在人们心中激起了些许的涟漪。
诚然,克里斯的国民不可能相信在不久前还在王城上头让群众拜服、威风而令人望而生畏的王国守护者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死亡了,但桀迟迟没有现身的情况也不免让人们自行做出各种猜测;其中最为可信的一种就是──桀其实受伤了。
虽说如此,但桀在不久前对人民做出那种既像是警告也像是威吓的行为,也让人民只敢把这些猜测放在心底。
对于这些风声,王族依旧和上回一样以不回应的方式做冷处理。而这种回应,被平民看在眼里,也只会认为是桀要求他们别透露自己的行踪,这次反而没有受到什么舆论的责难。
在这样的情势下,莱纳等人当然也不可能再继续沉浸在那种和平时期似的氛围中。还没等到重新决心投入战场的莱纳主动提出希望再次被派往前线的请求,那位让人摸不着头绪的教师便主动找上他。
“总而言之。”萨京是以这句话开头的。
“事到如今瞒你也没意义了。”说这句话时,萨京的表情像是在说“不好意思,接下来该毁掉你的幸福时光了”的样子。那倒不是感到抱歉的表情,而是像处刑者为将要死在他手中的囚犯感到些许唏嘘那种称不上善意的同情,
对此,莱纳没有答话,而是尽力摆出一副无论接下来听见什么他都不会再受到打击的坚毅面容。
如果是现在的话,如果有那股温暖在我身边的话,我不会迷惘──莱纳在心中坚定地告诉自己。
“传言……是真的。”
“……咦?”
“你的父亲,伟大的王国守护神、克里斯王国引以为傲的第一战士──桀,他很久以前就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