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过去,魔殿的琍玉依旧漆黑如墨,远方凉山山脉峰顶的雪线依旧还是洁白无瑕。
农耕历三月初一的新月刚刚攀升到雪线之时。樊烁走了,一袭白衣,只带走了一块青砖。
魔帝在大殿的窗边看着他离开,双手负于背后,神色冰冷。
樊烁一步十里,走出魔殿,走出墨色琍玉砌成的魔族圣地,走下千麓凉山。初一的星空很是繁华,只是少了月亮的统治。世界很黑暗,就像琍玉宫殿一样黑,然而樊烁修炼的是光,他看不见。
…………
千渡海距离大陆西岸千里的海面,一道白色身影闪过,一个女子虚像转瞬即逝,两道白影的瞬间存在,只是惊了几条想要在水面呼吸下氧气的游鱼。
风过之后,千渡依旧是那个需要行船千年才能横越的荒海。
七年,临安的星空还是和当年一样,在繁华的夜灯街市中并不能看的太清晰。国似安定,临安人依旧在纸醉金迷中醉生梦死着。
有一个白衣人站在临安城外的白鸟山,看着那个繁华依旧的临安城,山风很强,他不得不眯起眼。七年,临安依旧是那么繁华,那么整洁,只不过换了主人而已。
看了良久,樊烁终于起身,下了山,来到临安城下。
几十米高的朱红色城墙之上站着一排邾国新训的精兵,宽大的城门之前列着两排手执长枪身着钢甲的守卫。
时至初春,城中城外的金邾果树嫩芽在芽壳中蠢蠢欲动。樊烁要进城,乱发白衣在夜晚未免太过显眼,所以护城兵要拦他。要进城的是樊烁,护城兵自然拦不住。
白影只是一闪,便越过了重重防卫的十数米深的城墙门洞。
守门的精士一凌,随后释然,修行之仙人,岂是自己这些凡夫俗子可以阻拦的,这等人,还是留给临安旧宫中的武修仙兵来应付吧!
黑色的家燕在新筑的泥巢安眠,最早孵化的春燕羽翼已然丰满,有些文雅人家种的茉莉香气从深墙里溢出,百诺湖边的榭雨亭,樊烁凭栏而望,目光所落,是湖心岛边的木断桥,那是她曾经站着的地方……
雀鸟在房顶梁角的獬豸边打闹玩耍,一会从这个房檐飞到那个房檐,一会又落到邾果树上啄几下略有青意的芽壳。
偌大的临安,别了七年,归来无一故人相迎,倒是湖边亭旁的春美人虞开的莫多娇艳。
只是不知道那方楠木轿椅此刻正在深宫中的哪个角落蒙尘。
整个临安所能留下的回忆太多了,多到能几步跨过的临安,樊烁走了好几个钟头。
深夜,玉琼公主殿已经大门紧闭,供炉中依旧残留着白日里信徒的念香灰烬,念香,凡间也有这么多人还念想着她吗?
樊烁身影动了一动,消失在庭院的供炉前。再次出现,已经到了关着门的大殿之内。
公主殿中,玉琼塑像穿着素服,双手向前虚伸,似乎想要搀挽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的臂膀。
公主像脸上的表情被塑造成了菩萨般的仁慈和善和体恤,泥塑的眼眸中却净是怜悯和痛心。玉琼公主心系天下,她最不愿见的就是黎民百姓生活在国中却得不到国的庇佑,无数次赈灾她都在前线,无数次施粥她都在民间。
樊烁看着玉琼像那慈悲的脸庞,看着她的素衣,看着她身体上那似乎要飘飞起来的白丝带素裙袂。
他觉得这雕像有些不真实,玉琼心善,但从未怜悯过谁。怜悯,上位者对卑微者的专属善意,玉琼从未有过这种情绪,她一直觉得大家是平等的,虽然出身不同,但是灵魂应该是同样不容玷污的,怜悯,是一种不尊敬。
在本应伏满信徒的大殿之中,樊烁双手背后傲然而立,他喃喃说了句:“你不是她!”身影随后消失无踪。
…………
月光铺洒的时候,也是黑暗侵入人间的时候。
遍洒的月华……是普照吗?
临安已经足够繁华,然而再怎么样也终究还是有光照不到的地方的。
临安出名的是景,百诺湖的榭雨亭,西城的隆门街,莫依山的弄荷苑。
在这被光辉掩映的临安城的角落里,没有律法护卫的腌臜角落,臭水沟中流着的红色并不是染料,而是陈血。
饥饿……纠缠着虽然已经习惯却依旧恐惧着它的乞丐们。当每天都不间断的承受着这种随时可能来到的死亡威胁,有多少人不会疯?不会忘记自己?忘记自己的心?
没有人吧……
亡心,乃忘……
人性早已经死的一干二净,于是乎,在这个长久没有见过阳光的深巷中,那个嚣张的不可一世的乞丐小头头毫不犹豫的像往常一样踢出自己那只穿着沾满泥渍的破布鞋的脚。
经常抢食其他乞丐食物的他,身体比起这里寻常的可怜人强健了不少。
一边叫骂着一边一次次的踢出右脚,他终究是有些累了,然而那少年终究是有些撑不住了,鲜血顺着他污浊的嘴角流出,渐渐地从他蜷曲的身体上的数道伤痕中流出。
滴进因为刚刚下过雨而蓄积的水坑中,小小的水坑因为这一滴滴的鲜血终于有了些泥土之外的色彩。
血液弥散在巴掌大的水坑中,渐渐地染红了小小的水坑,然后溢出,汇入臭水沟为那些陈血带来一些新的成色。
意识逐渐的消弭,长时间没有进食的他,在受到无数次拳打脚踢后,终于承受不住了,妹妹她,还没有吃东西呢……
他死死护着的不过是冷大娘给他的两个馒头,那几个乞丐也不过是为了他怀里的那两个馒头。
自己随时可能死亡的时候,谁还能顾得了所谓的律法?杀人偿命?我不杀他我就要饿死,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嘛!
少年逐渐的失去意识,乞丐头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其他几个面黄肌瘦的乞丐将小鬼的身体掰开,抢了他怀中的馒头美美的享受起来。
“小兔崽子,我呸!”
吃完了馒头的乞丐头头扬起一脚将少年的头踢得浸入臭水沟。少年被污臭的雨水沁醒,剧烈的咳嗽起来,使尽全身力气想要爬出来。
恨意,在他看到那个乞丐头一掌轮到那丝月光下的女孩脸上时,在女孩脸上的泪将泥渍冲刷出两道痕迹时瞬间爆发。
“畜生!!”
不顾污水入嘴的大喊,滔滔的恨意刹那间将天地的不公问了个遍,手脚上不多的肌肉暴起,深一脚浅一脚的跑着却速若疾风,似是眨眼之间,他便来到了那乞丐头面前,纤弱的脏拳在下一刻轰击到他的面门。
乞丐头注意到这一拳的时候猥琐的眼中并没有惊怒,而是写满了轻蔑。他伸出右手想要像平时一样挡住这一拳,左手同时前伸,往少年的脖子捏去。
这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一次交手,像往常无数次一样,少年肯定会失败。然后挨打,破堂中的乞丐们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以身试法,甚至有人已经开始为他喝起了倒彩。
月光,总是冷的。
当拳掌即将相接的刹那,少年那沾满了污泥的瘦弱拳头上闪起一丝转瞬即逝的银光。
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道微不可查的月光,连少年本身都不曾知晓,但所有人都在下一刻见证到了它的威力。
只见少年一拳接触到乞丐头领的一掌,似乎忽视了那只比他的拳头大了几倍的手掌的存在,泥拳直接穿透了那只肉掌,随后轰穿了乞丐头领那令人憎恶的脑袋。
红白的浆糊瞬间炸裂开来,溅满了少年愤怒的脸庞。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空气变得仿佛比月光还冷,只有乞丐头领翻倒在地然后泊泊地从他头腔中涌出的血液还在冒着丝丝白色的热气。
除了虫鸣,破殿安静的像是荒废了多年的坟场。
“有些人,杀掉比反抗更有效。”一身白装的樊烁踏入破殿,全身的白色布衣纤尘不染,和肮脏的殿中环境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仿佛他就是来自天上负责惩戒这些罪人的天神。
“你曾经不是因为不愿杀掉他,不是碍于律法或者人道,而是你没有足够的能力,当你的恨意足以下决心杀掉他的时候,那我就帮你补足实力来杀掉他。”
樊烁淡淡的说着,一条底层的人命,在他看来好像很是微不足道。他站在门口。双手负于背后,月影中的脸很是阴暗,踏进破殿后,他只是平静的看着殿中浑身沾满腥血的少年。
似乎所有人都仍旧沉浸在那一拳爆头的震撼中没有惊醒过来,乞丐们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血腥的场面,根本没有心神理会那个白色身影,少年妹妹不知多久没有洗漱过的小脸被眼泪冲刷出两道明显的泪痕,经久不见阳光的嫩白皮肤终于是显露了出来。迷蒙的双眼瞪得极大,满是对地上那具尸体的恐惧。
少年剧烈的喘息着,右拳依旧保持着半举的状态,乞丐头领的血液在他的拳头上逐渐汇聚成滴,鲜红的血珠那饱满的弧度上映着新月的光影,直到尾部被拉长到极限,才最终在少年拳头的最低点骤然低落,几次弹动变形之后终于落在地上,染红地上乞丐们为了稍稍的保暖而从寻常人家偷来的稻草。
红色血莲绽放在粘泥稻草上的声音本该微不可闻,此时此刻却成为了激活大殿之中震惊大众的声控关键。
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充斥在被打破寂静的大殿之中。
机灵而胆小的乞丐已经开始摸索背后的稻草,在手掌探到冷风的时候直接一个猫腰从墙上的破洞钻入无人的街道,惊恐的喊叫声此时才从他们几个的口中破茧而出。
“杀人了!”“救命啊!”之类的尖叫终于是打破了寂静的夜空,远处零星的想起几声狗吠,证明着它们是第二批知晓此事的生灵。
有个心理比较镇定的混混只是瘫坐在歪倒的木桌旁边,较之平常异常放大的瞳孔中满是震撼和疑惑:这少年平时瘦弱且孱弱的那般那般,这时怎么强大且勇敢的这般这般?
樊烁像是在等少年答复等的不耐烦了,脚下微动,已然贴近衣衫褴褛且不整的女孩,手一挥,一件宽大的白袍已经遮住了她的身体,道德庇护的同时,或许更能令她感动的是温暖与安全吧。
瞬间的恍惚,三人已经来到数里之外的酒楼门前,污渍的清洁在樊烁这种半仙的世界不过是一挥手一动念而已。
摆脱了纠缠着他们无数久的污渍之后,少年变得干净利落起来,女孩看上去不知静丽了多少。
轻轻的敲门以及开门声中,凭空出现的三人从空无一人的街道迈过沉木的门槛,一步步来到二楼窗台,临窗而坐,窗外是山林,风轻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