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在行人稀少的小道上行走了数日,一座古旧残城渐渐出现在木心的视线之内。
残城之内枯木林立,没有一丝生气,按常理说,一座城荒废数十年,早就应该被藤蔓新灌之类蔓延覆盖。然而这座城入目却是满眼死寂的黑色。连城外十里方圆的野地内都没有一颗绿草。
偌大的一座城,也仅仅只城外两三里处有一颗看着需十数人才能环抱的古柳有些活枝。
看着那些破败的城墙,风格古旧的建筑,想来就是路上碰到的那位老人警告木心最好择路绕过的汴京了,只是从城中穿过是最近的道路,木心自然不会担心那位老人所惧怕的东西。
听老人说这座城数十年前也是一方宝地,四通八达,是当年有名的昌盛之地。只因一场突然爆发的瘟疫,至今还无人敢踏足方圆数十里之内。
然而正是这样一处无人区,在那见不到一丝生机的残城外竟然袅袅升起一缕青烟。远远望去,青烟升起的地方正在城外那颗唯一有些绿意的古柳之下。
带着心中的好奇,木心抬脚向着那缕青烟而去。
大约有半柱香的时间之后,他才来到那巨柳之下,刚一靠近这古柳,木心便从其中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烈的生机,他不仅恍然地微笑起来:怪不得能在这等死地保有生机,原来竟是一只修为还算不错的树妖。
不过看起来当年那场瘟疫对它的影响也不小,让生机如此的它也只能剩下半株还保有绿意。而且木心从中感知到的也只有生机而已,并没有灵识的波动,想必它也只是有些修为却还没有修炼出灵智。
然而古树下却突兀的有着一张简陋的石桌,这张石桌依树而建,有一端靠着古柳,剩下的三面也只有古柳的对面有一块作为凳子的青石。
石桌上放着两只旧盏,盏中还留着些残酒。而更为不寻常的是石桌的一旁还有一个刚熄不久的火堆,想必正是温酒所用,也就是说这城中并非空无一人,应该是还有人居住在此了?
“有人吗?请问有人仍居于此吗?”
木心踱步入城中,边看着城中大道两旁残破的民居,边喊着可能居住在这里的人。
“小师傅,你快些走吧,不然染上了这城里的瘟疫可就连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他寻了一刻之久,终于是听到了一个苍老的男声。循声看去,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翁。
“老人家,小僧修有小成,区区瘟疫奈何不得我。先前在城外看到那古柳下有些余烬,这才入城中来找您的。您是自己住在这里吗?”木心踏步走向老者。
“是啊,整座城的人,要么死要么逃,现在也就只剩下我了。你当真不怕这汴京城的瘟疫?这可不是一般的疫情啊,听那些逃出去又回来等死的人说在城外找了好多有名的神医可都拿这病没辙呢。”老者说起城中其他人,不禁有些感慨,还是好心提醒了木心一下。
“老人家不必担忧我,您既然在此生活,想必也不为这里的瘟疫所扰。为何不出去到其他城镇中生活呢?”
“不瞒你说,我虽然不惧疫情,但是身上还是带着瘟疫的种子的。与我接触的人想必也逃不过一死,既然这样何必出去祸害人间呢?更何况这城中还有我留恋的东西。”老者自嘲一笑,随后又即刻释怀。
“即便不去闹世,寻一方净土也算不错,不知道老人家是为了什么才留在这般如死域的城里呢?”木心显然是起了好奇心,他从这老者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与城外柳妖一般无二的生命气息,只是微弱了不少。说不定二者之间还有什么联系。
“也没什么,只是老伴儿的坟还有儿时朝夕所见都在城旁,我这把老骨头也没多久活头了,只是想多陪她们几年。”老人显然是不太想提起曾经的故事,想必往事里也是有些难挽的遗憾。
“您可知道城外那棵柳树的不凡?”木心看着老人有些不愿提起,想着他和那棵古柳同源的生机气息,便尝试着问向老人。
“你如何知道它有不凡?”老人稍显浑浊的瞳孔在听到木心的话后猛然一缩,闪过一丝精光。
“也没什么,只是这汴京十数里方圆只剩下它有些生机。小僧也能感觉到它之中有很浓厚的生命气息,按理说这等强烈的气息应该已经能孕育出灵,但是那气息也仅仅只是强烈,量却并不算多。觉得有些蹊跷而已,在您身上也能感受到少许与之同源的气息,便想问问您。那柳树可能是这汴京复苏的唯一一线生机了。”木心如实道来。
“我身上有她的生命气息吗?怪不得我还没有死啊。”老者听着木心的话有些恍然般的自言,随后又苦笑般的自语道:“何必呢,方秋,何必呢……”
“您是知道咯?”木心看着老者的反应,小心问道。
“罢了,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告诉你也算今生有人作证活过一场,你要想知道就随我来吧,只是莫要笑话就好。”说着老者转身回了巷子里,木心紧随其后。
巷中还算完整的一座民居的卧房内,老者温上锅里的食物,点了灯,坐在了床边,木心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侯着他的下文。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妖怪吗?”
老者开口问道。
“不止相信,小僧还亲眼见过。”
“那想必接下来你就不会认为我是发疯了。”
“老人家请放心,小僧游历天下也算见识了不少常人难知的东西,您所说的真假我心中自有断定。”
“好,那我这便说与你听……”
…………
数十年前的汴京,那年初春时节,有户人家刚刚搬迁到汴京城,那家人有个活泼好动的小儿子,当年不过刚满七岁,就已厌了每日家中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在城中十数日,他将汴京错综的街道渐渐摸得熟络了,也就失去了兴趣。
于是有天晚间放了学,他挎着书袋跑出城去闲逛,玩累了回家时,在途径的一棵柳树下,便第一次见到了她。
虽然他在汴京城中生活的这数十日也见过不少身着奇装异服的人,但是他还从未见过在尚寒的初春会穿着那样轻薄纱裙的女子。
当时的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薄纱裙,坐在那株古柳一丈多高的分叉处,静静地看着汴京城上逐渐落下的夕阳。并未注意身后道路上那个向着她快步走来的男童。
“姐姐——”
男童来到树下,仰着头用力的喊着,树上的纱裙女子却并未转头,似是未曾听到。
“爬那么高掉下来会痛的——”
想起父母亲平日里的训诫,看着女子坐在树上随时有可能掉下来,他心中有些担心女子,便再次高声喊道。
“你能看见我?”
树上的女子终于低下头看向了树下那个以稚嫩嗓音提醒自己的男童,只是她神色看起来十分诧异。
“当然能了。天色已晚,姐姐怎么还不回家呢?”
女子再次抬起头看向远方愈发残缺的夕阳和在暮色中渐渐亮起点点星火的汴京,抚摸着身下的古柳,回道:“这颗柳树,就是我的家。”
“啊?这样啊。”
男童虽有些惊讶,但毕竟年少的思绪中没有那么多顾虑。四下看了看,未曾发现柳树附近有其他人,想着这位不相识的姐姐每日只有自己一人,肯定十分孤单,便张口询问那树上的女子。
“那我以后,每日都来看望姐姐可好?”
“嗯。”
女子低头看着男童,见他瞳孔中满是稚嫩的真诚,便轻声应了下。从此二人便如同签下了契约般,每日男童都会在放学后来到这里与她为伴。
时日久了,也算有些不少的趣事,比如某日男童在上学路上捡了只小狗,便藏在了桌堂中,结果被夫子发现后让他丢出去,他却不肯,便连人带犬被赶了出去。
他把幼犬装在书袋中,非但没有半点气馁,反而十分兴奋的飞奔着到城外与那女子分享。
“姐姐你看,这是我在路边捡到的狗崽子。可爱吧。”
到了柳树下,他便将幼犬从书袋中拿出来,双手高举着像在给伙伴炫耀自己的新玩具。
就这样每日傍晚,男童都会来到城外与那女子一同坐在古柳上,看着落日下的汴京城,将每日所见的趣事尽数的说与她听。
期间男童也不止一次对自己的玩伴父母提起过自己在外边认了个以柳为家的姐姐,就是在城外那棵最大的古柳那。只是大家都觉得他这个平日里就调皮的小孩子是在说笑,最后也都是不置可否。久而久之,他也就未再对他人说起过。
时间便如此一直到了初秋,这天男童带着几个从河边摘的新桃又来到树下。
“姐姐姐姐,这是我刚摘的桃子,可甜了,你快尝尝。”
女子接过桃子只是放在了旁边,并没有咬上一口的意思,看着夕阳下的汴京,静静地听着男童讲着今天课堂上又发生了什么趣事。
讲的差不多了,男童看着女子盯着汴京似是入了神,突然想起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便开口问道。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不记得了。”
女子听闻后,有些落寞的轻声回道。
“姐姐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呢?”
“太久没有人看见过我了,这么久没有人叫,自然便忘了。”
“嗯……现在刚刚入秋,不如就唤姐姐岁方秋可好?”
男童略略一想,便想起最近夫子讲的那篇《岁秋记》,女子不作声地看着远方,似是默认了这个名字。
岁方秋。
她在此已经呆了数百年之久,汴京城也是她看着从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一步步变成如今这般昌盛的雄城的。
再等三十有二年,她便能修满千年,可以试着化为完整真实存在的人形。在此之前,她只能以灵体的存在形式,独自一人看着周围的一切,而这数百年来,男童是唯一一个能够看见她的人。
有时她也会试着走上人们常常走过的小道,然而她最多也只能离开这株古柳一里方圆,再远些便会觉着身体无力困乏。
于是这漫长的时光里,她每日清晨都会折些带着朝露的新柳,编弄一些小玩意来打发时间。
又或者坐在暮色渐浓的树荫下,一边听着牧牛童无忧无虑的笛声一边看着他们骑着黄牛结伴归家。
后来修为稍深,她渐渐学着能够折段柳枝作笔,在面前的空中一笔笔描画着天边的彩霞。
看的久了,想的多了,后来便会梦见。
每每入梦,她都会在梦里看到远方那一望无际的绿色森海,那片足有万里方圆的碧色里,有着她吃过最好吃的果林,也有她所见最美丽的花海。
然而梦境终究是梦,梦中再如何美好,也始终不如一见。
说是如此,终归还是无法远离这颗柳树,远方也就始终遥不可及。
常年与柳树为伴,她有时好像也能感觉到其他树木的思绪。
比如旁边堤岸上的那排柳树,便时常在清晨或者傍晚她遥望云霞时夺些色彩映在自己的枝叶上,看起来就像新酒盛在生了铜绿的杯子里一般。
好像同样无法远去的它们在为她做宴送别,鼓励着她去远方游历一番,看看别处究竟是什么样子,却好像又有些舍不得她离开。
这些都是她后来告诉他的。
自从有了他的陪伴后,她每日除了看朝霞晚云,便是听他讲述生活中的点滴,无论是趣事还是繁琐,她都会静静地聆听。
她的心情每日都在随着他的喜怒哀乐而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那天,已经从稚嫩男童长成一位翩翩少年的他前来告别,他们一家要离开汴京了,这一去便不知何时能再返,因而才特来告知。
那日他跟她讲了很多远方,虽然都是从别处听来的,可是听起来却是那般的精彩绝伦,以至于堤旁的那些柳树都兴奋的似要拔根而去。
然而他们终归是树,自破土生根后,便再没有了能够随意漂流的自由,只能扎根于此,看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景色。
那日他讲的十分动情,表情澎湃,讲说激昂,女子却一直没有露出丁点笑意,只是沉默的听着。
直到一个多时辰后,他有些口干舌燥,心情也逐渐平静沉默下来。二人看着仍旧忙碌的汴京,良久无声。
“方秋,我该走了。”
他站起身。
“嗯。”
她应允,他便转身一去,再未回头。
二人最后还是以这平淡无奇,未含任何情感的七个字作别。
这一别,就是十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