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离开后,她便只能再次独自一人看着每日的云朝霞暮。
奇怪的是,原来看了数百年也只是稍有腻倦,却不曾厌烦的景色却越发的不堪入目。
景物还是原来的那些,只是总感觉欠缺了有些已经习惯了的东西。
她不愿意去想到底是缺了什么。
可那堤岸上与她一起习惯了他每日都来讲故事的细柳总会在傍晚应该听故事的时候叽叽喳喳个不停。
那无数向她传来的意念在她脑海里不断地形成一个又一个纷繁重复的念头:
那少年呢?
他怎么走了?
他怎么不肯留下来继续陪你聊天了呢?
他去哪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无数的念头每日都会在她的脑海里充盈。如同叠浪拍岸一般,经久不绝。
“好烦啊你们!”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走!”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肯留下来!”
“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不会回来了!一辈子都不会了!”
于是那些如顽童般叽喳不停的新柳便在她的愤怒里噤声,吓得不再言语。
然后第二天傍晚继续。
好在入秋后它们全部都脱了叶子开始休眠,等到汴京的民夫们完成了割粮打场后,世界便陷入了宁静。
然后便是逐渐开始变得寒冷的深秋。所有的树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枝,所有的野草都褪去了绿色,干枯倒伏在地面上。
甚至于因为秋天的天气大多都是晴天,便是唯一能解些乏味的云彩都变得极为少见。世界于她而言,似乎失去了生气。
她逐渐开始变得嗜睡,从朝阳初升到夕阳渐落。
她习惯了每天白昼里隐在柳树的树干中沉睡,到了傍晚再醒来看着汴京在夕阳下变得灯火通明,再看着那民居里的灯火逐一熄灭,她在揣度哪个院子里有他说的那只总爱睡在墙头的老猫。只是她不愿意承认。
待世界陷入漆黑时,她就会躺在古柳的顶端,好在她是一只没有实体的灵,便是最细的柳杈也能完美的撑起她的体重。
之后躺在柳树树冠上的她就开始数星星,一数便数到天亮。
天亮了她就开始睡觉,直到天色晚了,灯火熄了便继续着统计星河的宏图大业。
深秋继为隆冬,再是春晓。
“方秋姐姐,那少年回来了吗?”
从沉睡中醒来的细柳满怀期待。
“没有。”
“他还没有回来呀。”
然后得到了答案的细柳们便自顾在一旁讨论着春耕的人们,从高矮胖瘦到他们的言行举止,再到衣着行头。
等到农夫们下晌归家,它们又开始谈论今春的河水比着去年秋低了多少,商量着该长多么长的根。
又或者谁抱怨着身上已经开始有了虫子,却还不见南飞的候鸟回来。
凡是所见所感,一切东西都会成为它们的谈资,因为生活对它们来说实在是太无聊了。
“方秋姐姐,今天他回来了吗?”
“没有。”
“今天呢?”
“没有。”
“今天他回来了吗?”
“没有。”
每日清晨那些从睡梦里被阳光唤醒的它们都会问一问她,然而回答却总是简单的两个字。
它们会在得到答案后开始今天的讨论,有时也会接着昨天没有尽兴的继续,又或者带着些期许的讨论该怎么长明天的新枝才会更好看些。
除了清晨里问她他回来了没有,它们偶尔跟她说一句话,她都像没有听到一样毫无反应,只有那一天例外。
那天暂时用完了谈资的细柳们看到了如往常一般望着远方发呆的她,逐渐开始小声的议论起来。
“你们说他怎么还不回来啊。”
“听说他们的寿命很短,很容易就会丧命,你们说他是不是死在外面回不来了呢?”
“闭嘴!他怎么可能会死?这才不过数年而已?他怎么会死?你们整天就这样喜欢诅咒别人吗?”
看着平日里默不作声的她大发雷霆,细柳们吓得在风中不停的颤栗。
“姐姐,他回来了吗。”
“……”
往后的日子里她再没有和它们说过一句话,后来习惯了的它们便逐渐学会了忽略她的存在,却也再没有提及过他,似乎汴京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位少年。
时光荏苒,她和它们就这样仿佛在两个世界一样,互不相扰的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方秋。”
一声低沉的男声打破了初晨的宁静,将她从梦中唤醒,她以为自己又做了梦,侧了下身便又闭上了眼睛。
“方秋。”
那声音再度响起。她慵懒地起身,循声望去。然后定住,她飞下树梢,来到树下唤她的男子身边,想要扑上去捏捏他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却还是忍住了冲动。
“你好久没来了。”
满是哀怨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听起来如同娇怒的小妾埋怨只知道在外做工数日不归家的丈夫一般。
“呃……”
他想要说些什么,还未曾想好怎么开口,就被喜悦地不曾在意到他神态有些反常的她打断。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那些小家伙们还以为你死在外边了呢。”
“没有你这些年真的是好无聊啊,不过你看,我快修成了,这树又能开花了。”
她拉着他来到古柳旁边,兴奋地将树干上新生的小枝上的花苞指给他看,先前百年她都没有见过这树开花呢。
接下来的她如同离开那日的他一般,神采飞扬地将这些年所见所想滔滔不绝地说与他听,好像想让他知道这些年来每分每秒的她都是如何。
而他就如同多年前离开那日的她一般,静静地沉默地看着她未曾有丝毫变化的面容,听着她讲述这些年她的所有。
直到两个时辰后,即使不会感觉到口干舌燥的她也觉得累了,坐在他的身边打算稍作休息。
“方秋。”
看着她暂时没了说下去的兴致,他又尝试着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看着她尽量调整着自己的心情,专注地看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稍微顿了顿,这才娓娓道来。
“方秋,我有一事相求。”
“我心爱的女子身染恶疾,命不久矣。”
“相识数年,我知你并非凡人,望你念在我多年相伴,救救她。”
看着他悲伤痛苦的神色,眸中却还有一丝期待的恳请,她一时间不知所措,原本欢喜激动的心情瞬时变得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
放开数百年来凝练的灵念,她循着他来时留下的气息找到了他口中的女子。
灵念中那女子正躺在床榻上,床头的妆台上还放着一个盛着半碗汤药的药碗,女子虽然还在沉睡,但从紧蹙的眉头也能看出梦中的她正承受着怎样的一番痛苦。
她又将灵识探入女子体内,竟发现那女子体内血脉多处碎裂,腑脏也大都衰竭,根本不剩几日可活。
女子病情已入膏肓,触目心惊,她也有些惊诧:“怎么回事?”
“南方生了瘟疫,无人能治此病,已经死了好多人了。我见她也有染病的症状,想到你已修炼了数百年,肯定有办法能够救她一命,便日夜兼程带着她赶回汴京,方才才让她饮了汤药,守她睡了我便立刻来了这里。方秋,求求你救救她,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救救她!”
说到这里,已是一倜傥丈夫的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声色中已经有了哭意,只是还在强撑着没有崩溃而已。
“你可知,我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不忍看到他如此痛苦的模样,便站起来转过身去。那女子的病态她已经全部知晓,若让她痊愈,所需付出的代价不得不让她动容惊心,她只能闭着眼睛问出这句话,尽量让自己看着还算平静。
“只是几年修为而已。最多几十年……”
男子听着自己的心爱之人有生还的可能,心情瞬间喜悦起来,以至于忽略了眼前这个儿时朝夕相处的女灵那反常的表现。
“若我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呢?”
听着他欣喜地甚至不顾虑自己的声音,她直接打断了他的欢声。将自己推测的代价告知于他,只是声音已经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修行数百载,再有不过几十年就能突破千年大关,再有不过几十年就能化为人形,离开这个囚禁了自己千年的地方,去那梦了千年的远方一探究竟。
然而十数年未曾回来看过自己的他,再次归来竟然是为了一个她根本就未曾见过的女子。
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便是在凡间,这也是最为恐怖的死法。
听闻爱人来之不易的生机就此成空,他如遭雷击一般定在当场。口中不断地喃喃着“不会的”“不会的”。
仿佛这样自欺,便不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一般。
许是想到了仍在病床上随时可能丧命的她,他蓦然醒转。
他如同被宣判了死刑的兵卒跪倒在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前一般跪在她的面前,毫无痛感般的疯狂地给她磕着头。
“不会的,方秋,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若有来生,变为牛马,我定千百倍相还。”
“方秋,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
他痛哭流涕,横流的涕泪与额头涌出的鲜血一同与地上的尘土混合成褐色的泥浆。
成排的堤柳停下了窃窃私语,心中万般纠结的看着这边的一切,却没有谁再说一字。
他哭着求她救她一命,哪怕肮脏的尘土渗入额头。
哪怕自己卑微的如同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
哪怕是把今生来世都许为她的牛马。
哪怕她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哪怕如此,他也在不断的乞怜,求她能救救心爱的她。
他爱她。
他可以为她放下自己的一切,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还有自己的所有,比如结交多年的友情,又比如这友情背后的挚友。
可或许自己已经爱上的他并不爱自己。
在古柳上居了九百多年的那个灵看着不要命一样哭求着自己的他,鼻子竟然有些酸意。
“罢了。”
她终于还是不忍见他这般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