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十里。今生最爱之人离我而去。
一步十里。纵天下无敌再遇也无期。
一步十里。跨越千渡也走不回过去。
他共走了九十九步,来到千渡海深处。这里是冰岸边缘。
朝阳初现,夕月隐去光华。群星消失不见。
风静浪平,樊烁单膝跪在海面,将玉琼轻轻平放在身前,光芒自天穹而来,轻轻在玉琼身体四周交织成一鼎通明的棺。
他看着玉琼禁闭的双眼,不言不语,或许因为这世间再也没有谁能真正和自己倾心交谈。某些话或许再也不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千渡海广袤的远海白昼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海面是为方,天穹便为圆扣在海面之上。或许入目的海域不足万里方圆,然而烈日之下无云的晴空却远远不止万里。
樊烁静静守护在光棺之前,一剑挥出之后体内灵气已经几乎枯竭,不过好在当时有充沛的灵力滋养,以及对星月的明悟,光辉的深解。经脉已经修复大半并且可以勉强运行起自己的功法。
强烈的阳光普照世间,它是星月光辉的同源,自然也可以为樊烁补给。月临境的灵气恢复速度非常之恐怖,只是临近太阳西落,樊烁体内的灵力基本已经蓄满。
他的目光越过光棺,看着面前那轮太阳渐渐沉下,直视阳光之中的金乌,欲求未来该去何方。然而太阳只顾自己每日朝作暮归,留给樊烁看的,便只剩漆黑的夜,哪里有什么天谕之引。
是夜,千渡海。
距岸千里,冰未融。月缺如钩,星光闪耀,映于海面如千万银鱼跃动。
一白衣男子静坐海面,有风来撩动青丝衣袂,有浪近不沾半边衣角。
海面千万水母集群而动,幽兰色荧光与皓月星光一同映在男子周身。
荒海无人迹,但有鬼魅声。
海浪海风拍击了千年的奏乐不断,男子怪的像条孤魂。
樊烁静静守在玉琼的光棺之前,初升月临,他本应做很多要做的事,比如巩固境界,比如参悟道法,比如精炼幻神。然而樊烁什么都没有去做。只是静静的看着玉琼。
体内的灵力已经可以在不刻意引导的情况下自行按照月临境的周天稳定运转。在吸收光芒以及灵气的同时,还可以逐渐将幻神期遗留的大量灵力精炼转化。樊烁任其自行运转,所有的心神全部空游至不知何处。
风浪在群星光耀的古海喧嚣。千渡海,又在说些什么?
昼参日,夜观星。樊烁一直盘坐在千渡海面,直到农耕历七月十日夜的那轮皓月从他背后升起。
临近十五,渐盈的凸月在今晚只有寥寥几颗可见星的夜空逐渐从大陆的方向攀升至樊烁的背后,樊烁依旧盘坐在玉琼棺前的海面上。
风毫无规律的从四周吹来,乱发随风四处飞舞,樊烁缓缓叹了口气,逐渐睁开双眼,那双银眸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了棕黑色,今天的夜有些黑暗,没有了繁星以及集群而行的奇异水母,仅仅靠着那轮盈凸月依旧无法在黑夜中辨识物体。
凌乱的风很小,只是在海面拂起层层波澜,没有浪的海夜,静寂的犹如幽冥。
本来置于膝上的右手抬起,在空中划出奇异的线条,月将光芒远送至此,随着他的吩咐在空中随着他手指划过的轨迹不断地描绘,留下一道道残影。
光来,那晦涩的痕迹便散发出一种神秘而幽寒的气息,光过,那气息便随着风逐渐消散在千渡海安静无比的夜里。
樊烁不断地重复着光绘,仿佛感觉不到疲劳一般,在玉琼的棺前足足描绘了三个时辰还要多的符咒,直至朝阳升起他才停手。一整夜不间断的使用月临之力,没有初升月临的那一刻无数繁星相助,仅仅靠着微弱的月光以及体内的存储的灵力,他的身体此刻已经有些枯竭。
不再写那道写不出的符咒,他如往常一般静静的盘坐在海面,调动着体内的经脉运行月临之境的法诀,一点点的汲取着太阳的光辉以及其中的力量,这同时他还在苦苦思考着光线,思考着那道符该怎么写。
六个时辰转瞬而过,那轮盈凸月再次出现在东方的海平线上,比昨日稍稍丰满了那么一点。樊烁没有继续在空中刻画那道无法描绘的符文,依旧不动如山的在海面打坐。
还是和昨夜一般,海面黑而静。远远望去,海上的一棺一人一月犹如一幅大卷浓泼墨画。
良久,画中月攀升到一人一棺的正上方,画中人猛然睁开眼,棕黑的眸中亮起一道黯淡的银色光芒,他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面前悬停片刻,随即划出符的一笔,光随之而动,描绘他手指走过的轨迹。
只是一笔,光随之划出一道。半秒中过后,樊烁看着面前依旧有些残影的笔迹轻轻舒了一口气,终于,蕴含着灵力的光辉可以在空中暂留了。
之后便如同昨天一样,他一次次的描绘着那个符,那个文,但不再完整,有时一笔,有时两笔,但空中看起来留下的痕迹却比昨日的多出不少。
樊烁绘的符,是莫枢阁古籍中的一个符,那个符很偏生,只有在传说中仙界的一个禁术中才会用到——凝魂起生阵。
传说之中此禁术是数十万年前莫枢阁的祖师在飞升数万年之后通过莫枢阁第一代阁主的仙降之术中从上界传下来的秘法,本意是希望后人能够从中窥探些深处的天机。
然而虽说是仙界禁术,但是因为极其难以实现,在仙界也不是什么秘法,流传也是甚广,之所以成为禁术也不过是因为此术忤逆轮回而已。
莫枢阁,是这世上最为隐蔽难以寻找的一个宗门,阁中人数也是寥寥无几,甚至比樊烁的落夕祠人数还要少。莫枢阁向来于幻灵海那座飘游不定的灵岛之上,几万年之间整个阁中大小人员包括各代阁主人数也不超过三十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门派却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以钻研时间、空间、位面、轮回而入道的流派。
饶是如此,那凝魂起生阵中的深意连他们也不能见其一二。想来也是,在仙界连众仙都没有能够解读其中的含义以及道法,更不要说人间的这些未曾渡劫的人类半仙了。
樊烁曾有缘进入过一次莫枢阁灵岛,在他们藏书阁看了看记载着无数道法阵符的那枚冰玉,其中就有这个凝魂起生阵,当时樊烁只是看个新鲜,没想到如今自己竟然会为了玉琼拼命的修炼这个仙界的禁术。
凝魂起生阵三步,凝像,归魂,起生。三步成,便可复生亡人。
白天打坐回复灵力,夜晚便在空海静夜里玉琼的棺前于空中作符。如是过了几天,直到七月十四日,樊烁背朝晨日,不见其光,闭目盘坐于海面,自炼天光直至午夜月生。
盈凸月已经极为接近满月,今夜便是玉琼死去的第七夜,民间的头七。人死这七日,魂魄会逐渐消散,最终变成浩瀚轮回中极难觅见的一粒沙尘。七日过后,便是仙也难以凝聚亡魂,而并不是说如民间传说一样死灵还会回家看亲人最后一眼。
历经三夜苦练,身为当世天才宗师,樊烁已经完全可以凭借月临境的强大灵识以灵气在空中写出符咒。
而此夜,是他凝像的初试。
月起星现,淡薄银光从寰宇各处凝来,樊烁食指连划,有明月照耀并不黑暗的夜里,他面前的月光随他食指划动,留下一个个繁晦的符文,耗时一刻钟写出的数百金色符文,按照奇特的排列顺序散布在玉琼光棺的四周,彼此之间暗暗联系呼应。
当樊烁以指完成最后一个符文的末笔之时,百字的文章消失不见,文散之时,有金光从字中析出,逐渐交叉缠绕成一个繁杂而异样美丽的阵法,正好将玉琼光棺所在包含其中。
阵成之时,漫天星辉暴涨,无数亮银光辉自星宇而来,灌输到金色阵法之中,金银两色光芒在空中不断地缠绕交织,逐渐形成一个半米多高的人形虚影,只能依稀看出虚影的长发长裙,却也仅此而已,如果不是宫裙的轮廓,任凭时间再怎么推移也是看不出那虚像是男是女,是人是仙。
樊烁平静的看着那光枢阵法中几近透明的女子虚像,有色无相的魂灵祭体,根本无法凝唤亡魂。
樊烁所做,以引动穹宇无数星辰所模仿出来上界仙人级别的力量为墨,以空间为纸,在半空悬浮作符成阵,勾勒亡人灵像,再造其肤容轮廓就是第一步。
此便是凝像。像不像,魂便不肯归。
待到阵破光散魂像消,樊烁重新以手为笔在空中描画,然而失败,似乎注定……
樊烁一夜不语,只是如同一架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般,凝光成形,看形消散,再若无其事的重复。凝像数十次,进展渺茫。长时间的启用月临境界,让他的体力以及精神耗费极大。他早就已经觉得困倦不堪了。
若无其事般,他再次化符为阵,然而此刻甚至连调动星光灌输阵枢的力量都没有了……
旭日起,星月便隐去身形。太阳之力铺散天地,太阴之力消散无形。
孤海无人自有其主,旭日渐渐升起,海鸥从何几远处飞来,彼此间犹如人之老友间叙谈般相而鸣叫。海中数千鱼类好似最繁华都城之中的集市一般嘈杂而自有其序。
若无其事,他每凝结一次就会消耗一分巨大的精力。然而他的境界根本不允许他使用这等逆天之术。所以他一开始就知道他所能迎接来的,根本就没有可能是那个人,只可能是无穷尽的失败而已。
沧海有灵而无情,有情凝光不成灵。
七月十五日,樊烁在多云的天空下再次盘坐一日。直到晚上。
夕阳去,红云渐消,从大陆吹来的海风未行千里便被吹得四散而去,失去了它的方向,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海面上乱窜,数刻之后便成飓风,阴云凝聚,大有孕风雨于腹之意。
是夜,阴云厚重,不见皓月繁星。樊烁耗费更大的气力令光芒穿越云层而来,继续第一步凝像,虽然说不是毫无好转,但是比起可以凝聚灵魂的魂像来说还是差了太多水平。
樊烁仍旧不肯放弃,试了千百次,大浪起。又是千百次,狂风起。再是千百次,骤雨落。
天有怒,怒其凝魂。风浪无用,便降狂雨,其中自有雷暴而生。樊烁长坐不起,无视风雨雷霆,继续凝像。如是我不愿起身,苍天能奈我何?
…………
大自然的狂暴力量肆虐在天地之间,海里的游鱼群早有了预感钻入深海躲避混乱的水流,海鸥缩着翅膀藏在栖身之所。
天下生灵全都在躲避天地之威,只有他坐在海面上一次又一次的施展禁术,幸亏有无穷尽的星光自遥远的深空来到他的身边持续的补充着他的灵力,让他不至于力竭。
樊烁从七月十四日开始盘坐海面三日三夜不语不眠,拼尽全力凝聚魂像,直至十七日清晨。
月落,东方天际渐白。樊烁面前那团白影毫无悬念的再次熄灭。
凝魂,哪里有那么容易。
樊烁神色无比憔悴,呆坐在海面良久,终于将手一拂,玉琼公主的光棺随之黯淡下来,逐渐凝水为冰,化为深沉的黑色,隔断了所有光线,缓缓向海底沉去。
看着她一点点沉入深海,直到那道影子消失不见,樊烁呆坐在冰面良久,在朝阳刚刚显现出自己浑圆的身体时缓缓起身。形容枯槁,脚步有些踉跄,犹如一个大限将至的老者一般一步一跌地走在海面,背对着大邾,背对着初生的朝阳,背对着玉琼公主在的地方,向西方看不到地平线的海域走去。
他似乎忘了临安城,忘了家乡,忘了背后有个国家曾经叫大邾,忘了曾被他血染的荒原。
君不忆
有花絮,自秋风渐起,
君不忆,城南几多相许;
看秋祭,花开城外烟雨,
君不忆,马车行去。
有谜语,从花开燕呢,
君不忆,白裙几转清漪;
听春礼,雀舞阁边獬豸,
君不忆,扇下微语。
君不忆,素裙茉莉,
卿执伞赏虞,青丝坠拂楠椅;
君不忆,断桥僵鱼,
卿持剑长立,珠泪未落散去;
君不忆,仗剑宫里,
卿泪落丝褕,怎违父言宫礼;
君不忆,弃国逃去,
卿以身拦簇,反目千数精骑。
君不忆清风相许,
君不忆彼岸花期,
君不忆冰封千里,
君不忆称雄披靡,
君所独记,卿已离去。
人生最恨,便是生离死别。玉琼长眠于家乡极西的千渡荒海,樊烁终究失败,踏浪去往西方。
黑色的灵棺沉至千米之下的深海。没有一丝光辉再能打扰她的安眠。
光阻断
墓阑珊
身留,魂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