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快乐一直持续到十六岁。
十六岁的某一天,他决定离开这个家,因为他实在是饿的受不了了。
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了,和父亲当年一样躺在床上,怎么喊都不起床。也不去给他做饭吃,也不来整理他脏乱的发丝。
他在母亲塌前喊了好多次“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祖宗我饿了你知不知道。”母亲也没有应答。
母亲真的很老了,曾经靓丽的容颜与笑容在父亲亡去后便很少再能得见。如同白杨树皮一般的深刻痕迹被岁月随意的刻画在她的脸颊与手掌上边。
陪伴了他十六年的母亲,将一生的自由全权交由他来管理。他大抵是明白了什么,学着那年母亲把父亲埋在土下的模样,把母亲葬在父亲的旁边。
如果他知道死亡的意义的话,大抵也是知道他这是葬人吧。
那天他在父母的墓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反常的没有去往村镇上寻找自己丢掉的东西,可能他意识到自己从此就要失去另一个更重要的东西了。
他又把母亲给挖了出来,可母亲还是没有起床,没有摸摸他脏乱的头发,然后笑着去给他做饭。
他又把母亲给埋了起来。然后用已经磨的血肉模糊的双手拍打着潦草土坟的边角,连带着父亲的一同,把他们的合葬墓给整理的如同那些时常有人打理的墓一般棱角分明。
他终于饿的受不了了,回到家揭开锅,什么都没有。他又出门敲开隔壁陈婆的门,按照母亲当年教他的,对着陈婆喊:“饿。”
陈婆有些诧异,问道:“你娘呢?还没有下工吗?”
他便拉着陈婆往外走,走到刚刚拍打整齐的坟墓前边,指着说:“这里。”
陈婆便知道了,七老八十的她老泪纵横,抽泣着拉着他的手往家走,一边走嘴里一边还念叨着“苦命的孩子啊”等等诸如此类的言语。
第二天他把陈婆给他的两个馒头就着清水塞进肚子,便又去往了镇子上。找了一个上午,他返身走回镇子往村子里走的出口。便愣在了那里。
回去后,母亲还是不会起来,还是没有饭吃,还是会饿肚子,于是他又折返回了镇子里。
暮色降临,他从某家饭馆的剩饭桶里翻找了些冷掉的吃食,又找了个墙角睡了一夜。
第三天,第四天,反复如此。
由于他变得更加的脏乱不堪,身后时常跟着唱歌的那些女童都被父母软禁在家里,禁止她们再跟着他。
生活越发枯燥无聊。
他终于想要走出镇子和村子的束缚,去往远方。他不在乎远方有没有诗句,也不在乎生活是否仍旧会如眼前一般苟且。
他想要的这场旅行,不需对谁诉说,抬脚便走。
他随着马车离去。从驻足了百万次的官道那里离开。有些孩童见了他反常的走错了路,便喊了玩伴又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连他们也没有走到过的远处,才折返回镇子,才终于明白,那个在镇子上待了好久的傻子竟然真的离开了。
他身上莫说分文,便是一点干粮行李都没有准备。只是穿着那身褴褛的衣服,随着马车留下的车辙向着远处走去。
他以两只脚,走成一道孤辙。断续却又绵长。
夏日的官道有着两旁茂盛的行道树遮阴,还算清凉。饿了的时候便从树上摘些果子,或者拦住过往的车子喊一声“饿”,渴了就从附近的溪流池塘里捧些清水来喝。
无论如何,他走到了另一座城,一座雄城。
城外守着两列威风凛凛的雄兵,看到那些士兵不时扫过他的目光,他便有些莫名的害怕。于是趁着人多的时候混在人堆里,挤进了城。
进城后,他在城内和一群与他一样穿着破衣烂衫的人待在一块儿。
城里的人不如镇子上的人一样叫他傻子,而是叫他乞丐。
他不在乎自己的新身份,每天在各处跟同伴跪上一跪,把别人给的铜板交给他们换成吃食,吃饱后他又开始巡游。
他没有把精力放在城内稀奇古怪的玩意和建筑上,也没有心思去看别人卖艺。他只是每天游荡在城内的大街,看着各色衣装的人们来来往往。
这一看就是三年。
三年之后,他又把这座城看到熟悉,再无稀奇,于是生活又开始无趣。
他再次启程,再到一村一镇一城,他如这三年来一般乞讨然后巡游。
生活反复,他踏过千山万水,走遍诸城。这些年他见过的人,恐怕比以天下百姓为子民的皇帝所见过的还要多上几倍。
可他还是没有找到自己一直在寻找的。
生活反复,他不觉的有什么无常的,甚至在各地乏味惯了,都不再觉得乏味。
他的身形高大到了顶点后又开始矮小,衣衫破烂后又捡上一件,然后再次破烂。
嗓音不再是当年的浑厚,而是开始沙哑起来,初言的幼嫩,阔别太久。
他的双手也如同长大的树苗一般,越来越粗糙。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刻。
长发及地,犹如擦拭了数年油污的麻绳一般纠结在一处。
他走的越来越慢,走过的世界却越来越多,身后脚印组成的那道孤独的车辙也越发的绵长。
可能,他快要老死了。
再去远方,他已经不得不拄起拾来的树枝。
时光让他看起来愈发沉默,却也给他累计了很多能从混浊的瞳孔里看到的沧桑。
他似乎随着时间的流淌变得有些睿智起来。
他已经能一眼看遍万千人流,并确认其中没有他所在寻找的。
欢欣的春又去,热烈的夏又过,豪爽的秋又走,他终于倒在了凛冽的冬雪中。
这年的第一场雪从暮至始降。
雪花有些厚重,像是团团鹅绒纷纷扬扬落在他从十六岁之后便很少清洗的脸颊上,甚至不会融化。
没有人知道苍老的他已经活了多久,连他也不记得自己已经度过了多少个年头。可能他也没有心思去数。
那么关于他,几乎一切都是无数的。
过往无数的日子里,他以无数步走过无数城,在无数城内见过无数人,那无数人中,对于他所在乎或者在乎过的。有些人是可以数的清的。
当然要排除给过他食物与铜钱的无数好心人和将他驱逐在门外的无数寻常人。
能数的清的,有第一座城里那二十三个和自己一样并且接纳了自己的乞丐;有第一座镇子上,每天都要跟在他身后唱歌的五个女童;有这一生中唯一给他梳洗整理的母亲还有那个当过自己儿子,经常给自己带好吃的却又过早离去的爹。
还有那个自己寻找了整整一生,却从未曾得见的人。
雪落,渐深;夜暮,渐重。
他寒冷到不能再感觉到寒冷。
生机从他身体里抽离至犹若微丝,身躯无法再动弹一毫。
他仍旧努力将眼睛留着一道缝隙,他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她,于是她便选择了被他看见。
两串将落雪踩地嘎吱作响的脚步声他已经是勉强才能听到。
至于那只落在自己被雪覆盖住的肮脏脸颊上的娇嫩手指。他已经僵硬的脸脸部实在是无法感知的到。
“娘亲,这些人为什么不能好好活下去呢?爹爹不是说以后会越过越好吗?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去死呢?”
那个把手放在他脸颊上的小女孩对着牵着自己的手的母亲问道,稚嫩的声音如同和煦的春风,却不能将他的寒冷带走。如同当年第一次响在耳边的女童歌声,却不能将他的无依冲散。
母女二人穿着和他一样破烂的衣服,在寒雪中瑟瑟发抖。
“你可以回去问下你爹爹。”
母亲拉着她起身,步步远去。
他混浊的眸中落下两行清泪,星光刺破云层,这场仿佛要淹没京都的大雪只下了不足一刻便又止住。
他终于知晓自己这一生寻的都是她。三生三世,她竟然还是这般的与自己户对门当。
可惜我生卿未生,卿生吾已老。
他听到那女孩的话,想起了久远之前的誓言,好像已经有三生三世那么远了。他想起了这一生缺失的所有本该应有的,好像比三生三世还要多。
生无识,长无感。莫说言语,便是学习言语的本能都忘得一干二净。于是他生来便痴傻,除去隐隐中觉得有所失之外,便也无甚出奇。
一生忆难忘,再生晓不共,此乃三生,三为概数,意为千万。这一去,便再也没有任何瓜葛纠缠。只是为何,还是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