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微暖却又刺骨。
三十多岁的他走在这条荒无人烟的羊肠小道上,步伐虽然缓慢,却坚定无比。
他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身后断断续续的脚印连接成一道望不见起点的孤辙。
道路两旁从荒芜一片到朦胧野草的绿意萌生,又至现在的郁郁葱葱。
那茂盛的野草已经生长了不知多少个年头,从无到有,从淡青到浓绿,从他来时,陪到他现在。
除了叶子稍微长了些,从利剑一般到如若垂兰,它们好久都没有再变换过模样。
作为唯一却不再有过改变的时间参考,他也不知道自己又走了多久。好在他并不在意或者无暇顾及时间的流逝,否则他一定会疯掉。
虽然很可惜身后一直都没再出现过跟着他唱歌的女孩,但幸好也没有捡了满满一怀石子追着他掷的顽童。
所以他有些欣喜,欣喜于能够专心致志的去寻找。
要说那些野草给他带来了什么影响,只能说他越来越讨厌它们了。
本来一眼就可以看那么远,现在为了不落下某个角落,他只能把每一处看不见的地方都翻开查看一番。于是他走的越来越慢。
好在又过了很久,那些野草又开始枯萎。从浓绿变成金黄,又变成暗橙,最后化成朽泥,与那死气沉沉的大地混为一体。
他又能一眼看出很远,确定自己不会因为视野被遮挡而错过,说起来的话,这条小路所在的荒芜平原还真是宽广而平坦呐。
又前行了良久,他终于看到了不再是一片荒废的景色。
他听到了奔涌的河水在咆哮,他见到了一座跨过宽广河流的大桥,桥这头有个亭子,亭子下边有个熬着一大鼎汤的老婆婆。
老婆婆发色花白,就好像隔壁的陈婆一样,见到他来,笑眯眯盛了一碗汤,放在了亭子下的木桌上。
然后对他点头示意道:“来,喝碗汤再过桥吧。”
他听话的坐在桌子这边的长凳上,双手捧起那只碗,碗里的汤呈现出一种淡红的色泽,好像是在穷镇子里行乞那些年因为讨不来多少食物,只能在一大锅清水中投入几十粒红豆熬成的汤。
他将碗送到嘴边,张开龟裂的嘴唇满满喝了一大口,还未咽下便“噗”地一口吐在地上。
“好苦啊!”他将汤碗推还那老婆婆。
“走了这么久就不觉的苦吗?”
“我脚力好,不觉得累。”
说完他起身就要过桥。
“不喝完这碗汤,你是走不过这座桥的。”老婆婆把汤碗重新添满。
“为啥呀?”
“你去摸摸那边那块石头就知道了。”
他顺着婆婆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块有两人高的大石头静静待在亭子旁边,上边刻着一个抹金大字“铭”。
他也没有多想,走过去便将手放在了那石头上。
于是他便看到了抱着自己在院子里欢呼的爹,还看到了倒在床上再不起身的娘。
他看到自己把爹娘的坟墓拍打整齐然后踏出从未出去过的小镇。
他看到了那些经常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他看到了那些收留了自己的乞子。他看到了无数山川河流,大城小落。
那些地方,他都曾去过。
他看着自己从一个不会说话的男婴长成一个不会说话的老者。
看着自己的棕黄乳发变成拖着地面,因沾染了太多污渍而呈现出淤泥般乌黑色的白发。
他看到自己颓然倒地,他看到那场初雪纷扬而落。
他看到了那个用手指触了自己面颊的小女孩。
回忆戛然而止。
他转头望向来路,一片荒芜。
他抬脚便向回走去,毫不耽误。
“你不过河了吗?”
“她又不在那边。我知道我一直找的是她了,我知道她被我落在之前了。”
“可你爹娘都在河那边。”
他停下脚步,转身。
“那我不喝你的汤能过桥吗?”
“过这桥必须要喝了这碗汤。”
“我才不要喝哩,那么苦,陈婆跟我说过那个叫药。是治病用的。娘就是喝了药才起不来的。”
娘亲病重时才舍得花钱抓了副便宜的汤药,想要多守他两天。可终究还是错过了能够医治的时候,更不要提那只是一副两文不到的风寒药,怎么能治的好被长久疲累蚀垮的身体呢?
于是他在回到家尝过那碗药后,便一直觉得喝了苦的东西就会像娘亲那样再也起不了床。
“我这汤只是能让你忘了之前的东西而已。”
“什么意思?”
“就是能让你忘掉你现在记得的一切。”
“不喝你这汤就过不了桥?”
“是的。”
“我爹娘都在那边吗?”
“没错。”
得到答案后,他抬脚走去,还是向着来路,这次头都没回。
“你不过桥了吗?”
孟婆又问。
“爹娘都把我忘了,我去找他们干嘛。她又不在桥那边,我要去找她。”
“可你回不去的。”
他已经走了很远,可离他很远的孟婆说的话却在他耳边响起。
他开始愤怒起来,可像是无理取闹的他却说出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话。
“你这老婆婆怎么净说些骗人的话?我就是从那边走过来的,她就在我走过的地方,怎么会走不回去呢?你就是想把我也埋在地下。”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俺虽然没有见过海,也听二瘸子说过,海里边全是水,俺看你那座桥下边才是海,那俺现在回头不是正好?”
他越来越能明理,却越来越蛮不讲理,或者说只讲自己的蛮理。
他开始自称为“俺”,而不再是“我”,他以为把自己埋进土俗里,就不必再抬头看着事实。
他低着头顺着来时的脚印走回去,一心想着只要顺着脚印走就一定能找到她。
他摒弃了心中其他所有的杂念,把折返的脚印和之前的一串踩成两道平行的辙痕。
他以缓步,归往来途。
他以为他不抬头就不必看那无际的荒野,他以为不看那荒野就不必见那荒草生出的花箭。
那花叫往生,叶生千年,花开千年。
叶为生,花为死。
他来时绿叶繁盛又枯,便如同生机饱满又无。
如今他要回去,要往前世的生处走去。可他如今已经死去。
于是那往生便吐了花箭要再伴他一途。
花箭晶莹剔透,如同最锋利的剑锋,他抬脚落下,双足便被刺透。
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归往来处。
双腿随之被刺成孔幕。
花箭还在生长,终于能够刺到他的心脏。
于是他所一直坚持拥护的心血刹那间洒落,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便被吸取。
那心血中全是凡间的情愫,那是滚滚红尘。
往生吸收了那漫漫红尘,花箭开始染上红色,青白的苞化作血色。
他感觉到的痛意越来越浓,如同埋进窖内生了千年醇意的美酒般,愈来愈烈。
他像喝醉一般,意识开始浑浊,却依旧在不停歇地往来处走。
于是身后便留下了一串浸满了血的脚印。
来回便成了双辙,如同有车曾驶过。
他只剩下一直往前走下去的念头。低头不语。
过了好久好久,他心中似有所感,有些畏怯的抬起头。
他只愣了一下,随后便奋力抬起沉重的双脚向前奔跑起来,布满了孔洞的身体因为失了太多血肉而愈发轻盈。身体内仅剩的鲜血也开始蒸腾成雾气,漫向四野。
他想要高声呼喊,可喉咙早已如同被烈火炙烤良久一般干涸。他向前伸直了双手,似乎下一秒就要拥抱。
可她还身在万里之外,如此遥遥。
她看着他越来越近,却泪流满面,不肯向他迈出一步,甚至是越退越远,樊烁奔走了数百万里,却依旧无法触及她的衣袂。
她一退再退,他终究是追不上她的,哪怕魂力竭尽。哪怕再追上几万个千年。
她始终看着他在哭泣,甚至泪痕要积成沟壑,她的面容始终饱含深情。
他读懂了她眸子中的话语,于是眼中也盈满了泪水,却因为始终有着一丝期待,终究没能让它脱离眼眶的桎梏。
她也读懂了他的执念。
于是衣袂一转,她离去决然。
他终究还是不能真正再见到玉琼,他终究还是不能与她相拥,他残破的魂体终究不能再迈出一步。
好像追不上远去母亲的孩婴,好像被末班马车落下的学童,好像寒窗苦读三十八载还是名落孙山的书生。
他像那个最终没能追到日头的传说。轰然间跪倒在从今以后再没有她的世界中,捂着心口嚎啕大哭起来,心呐,这般在痛。
那遍布荒野,远及天涯的往生早就含苞待放,这一刻被他颓然一跪震颤地霎时盛开。
吸取了无尽红尘心血的瓣与蕊如同在鲜血中浸润了千年。漫山遍野都化成血染的颜色。
他跪在滚滚红尘中大哭不止,痛觉,终于彻透了心扉。
很久很久以后,他再无法哭出一滴泪水,他看着那走了无数万里的黄泉来路,他纹丝不动的看着玉琼消失的地方,如同一座望妻的石刻。
却始终也没能在那处再看到一点玉琼的残影。
又过了很久,他的神色终究归于平静。眸中的生机竭尽,他终于成为一只死灵,跪在通往来生的黄泉路上,却因为曾经他要归去来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