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一场狂乱的秋风之中。
那夜风太轻狂,甚至要吹断屋梁。父亲把母亲留在家里自己冒着大风出去找接生婆,接生婆年纪有些大,慌慌张张收拾了东西,顶着风走了半夜才到了那个快要被风吹散的茅草房中。
到了的时候,看到的是被母亲匆忙裹在被褥中的他还有力竭睡去的母亲。
他拥有和别的孩子一样的婴儿时期,有母亲的悉心照料,也有父亲笨手笨脚的热切关怀。就这样,这个出生在秋风里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里的婴儿逐渐长大。长成一个儿童,一个与别人不一样的儿童。
他分不清色彩冷暖,不明白人心好坏。或者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但是别的孩子两岁左右便会说很多话了,可他还是只会咿咿呀呀。如同刚满月的孩提。
接生婆又来过,叹了口气说可能是当年生的太晚,把孩子脑袋憋坏了,把这么一个孩子给憋成了痴儿。
母亲抱着他无声的抽泣了一夜,然后又如同往常一般待他。父亲在屋外抽了一夜的烟卷,自此后便很少再来逗弄他说话。
母亲同他讲话时,他还是笑着咿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村子里的人都不再称呼他的乳名,而是开始叫他痴儿。
五岁时他说出了今生的第一句话。
那天母亲出门去购置些物什,父亲少有的留在家里看管着他。
说是看管,也就是收拾了下屋子里尖锐危险的东西,便把他留在屋子里独自玩耍。男子陪一个小童本就无趣,更何况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痴儿,那可是不止无趣,甚至聊都无法聊了。
当真无聊,父亲便坐在院内为将来的农忙做着些准备。许是真的有些忙吧,也或许是真的不习惯照顾一个嗷嗷待哺的孩童,无论如何,他是真的没有注意到日头过了正午。
那孩子估计是饿的急了,又不知如何打开被父亲上好的门闩,无力的拍打了几下门板也不见外边有什么动静,于是他便开始想着隔壁陈婆的饿骂。
“老不死的东西,知不知道你祖宗我饿了!”
污秽的语言由他嘴中发出,却在经了那幼嫩嗓音的加工后让人啼笑皆非。父亲听到后愣在原地,随后像欢心疯喜般冲到屋子前边打开房门将他抱在怀里。
随后又冲到院子里将他高高举起,如同年轻人逗弄孩子一般边旋转边大声喊着:“我儿子会说话了。我儿子会说话了!”
他哪里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开心,只是看他笑的欢快,便随着父亲一同欢笑起来。他要一边笑一边把自己的需求告诉父亲。便骑在父亲的脖子上骂到:“老不死的东西,知不知道你祖宗我饿了?”
父亲此时正兴奋无比,这话也不知听了隔壁陈婆骂了多少,知道儿子是饿了学她,心里哪里有一点怒意,只是连连的笑道:“好好好,好儿子,小祖宗,爹给你做饭吃。你再忍忍,爹马上给你做饭去。”
至此往后,他便真的是学会了说话,不仅仅是会说话,而是真的学会了说话。
比如那天之后父亲打心里想要听他喊声爹。他又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乐事里,懒得理父亲。于是每每父亲用好吃的诱惑他,他接过手总要看上父亲一眼。
父亲便趁着这个时候循循善诱:“好儿子,叫声爹听听。”
他便甜甜一笑,抬起头对着父亲学道:“好儿子,叫声爹听听。”
从那次父亲脸黑之后,他便很少再吃到从父亲手里接过的美食。
倒是母亲每每拿着糕点给他,一声声的教他学喊娘。母亲对着他喊一句,他便学着喊母亲一句娘。母亲这时候就会很心满意足的应一声“哎”,再摸摸他的头,又奖励给他一块甜点。
父亲可能是有些嫉妒母亲吧,便学着母亲的样子给他一块甜点,然后待他接过后对着他拉长了声音喊到:“爹——”
他便又转过头,对着父亲莞尔一笑,学着他拉长了声音应着:“哎——”
从那次后他好像就再也没吃过父亲给过的糕点。虽然父亲仍旧时常在忙完后给他买上一些好吃的,但实在是失去了耐心再去陪他,便都交由母亲来给他。
按照他的身世来说,从一出生起他便是不完整的,也不知他缺少了什么。
或者是不知何去的智力。
或者是一去不返的父爱。
或者是一群幼时的玩伴。
除了和蔼慈祥,对他关怀的无微不至的母亲还有经常往家里给他带回美味的父亲外,他好像就一无所有了。
反正当十二岁那年母亲把不会再往家里带美味的父亲给埋在田里后,他就只能依靠着母亲日夜的操劳活着了。
那个当过自己儿子的爹再也不会回来,他越发觉得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了些什么。母亲也因为必须要出去做工来养活他撑起这个家来,便很少有时间再去看管照顾他。
他也大了一些,便时常游荡在街上。穿着一身和母亲差不多褴褛却比母亲脏了不少的衣服,穿梭在镇子和村子之间,漂泊家乡的街道上。
村镇之间,村镇之内,便时常有了他破落的身影。这两处有很多条路,他不一定会出现在哪里,但每天必定会去走上一遭。
他在寻找,寻找一个或者一种失去的事物,或者人,或者无法言表的冥冥。
由于他的模样实在怪异,村镇里的孩子便时常跟在他身后向他投石掷物,他经常恼怒,却苦于追不上也打不过他们。便烦恼如同一只奋力甩着尾巴却也无法将这些蚊蝇般的顽童驱走的老牛。
后来他索性不再追逐他们,也不再拾起石块树枝腐鸟或者更加肮脏的东西回掷他们。
他的默默忍受起到了很好的效果,那些顽童终有一日觉得不会反抗的他不再有趣,便不再逗弄他。也许是因为他们在逐渐长大。
可他好像不会长大一样,日复成月,月又成年,他还是游逛在村子与镇子之间,除了身形高大一些,速度快上一些,吼声浑厚一些外,他好像没有其他的变化了。对了,还有那件愈发破烂,补丁更多的衣衫。
因为他已经能够追上并且打败经常向着他投石的顽童,他身后的孩子里男孩便越来越少,可小女孩们却越来越多。
她们约成一群,在放学后跟在他身后十几步远,唱着不知道哪位有才的小伙伴编词谱曲的,天真烂漫却用来骂人的童谣。
唱着歌的她们总是欢乐的,经常看着滑稽的他发笑,他也听不懂那歌中的含义。只觉得旋律优美,童音动听,他便也随着她们一块欢笑,然后带着他们继续在道路上寻找什么。
他喜悦于那些经常换着模样却不会长大的男孩不敢再跟着他捣乱,他喜悦于身后多了群如同莹莹雀雀般唱着歌的女孩。他喜悦于自己越来越高大,能够看到墙那边更多的范围,确定自己能够寻见那什么的几率更大。
他是一个痴儿,但却喜悦胜过堂皇宫廷中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