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端着一碗汤,踏在邱水上,水中无尽失了灵智的幽魂狰狞将手伸向那碗诱人的魂汤,早就不知当初是为了坚持什么才落入这寒冷刺魂的幽水里的他们现在只想忘记这些仿佛没有穷尽的痛苦,饮了那碗能忘掉所有的汤。
孟婆端着汤,踩踏在无穷幽魂的头顶,丝毫不理会那些在接触到她衣襟后便开始腐蚀而发出的惨叫的魂魄。她把目光投向河中,目光落处有一位亡灵。
亡灵目光坚毅,不肯开口祈求。
孟婆没有叹气,没有动容。这坚毅她也见过太多,这次只是例行给的一次机会。
河水冰冷,不能刺痛虚无的骨头,便只能冻住挣扎的灵魂。在那寒冷的折磨和后悔魂魄的嘶嚎声中,他再入轮回。
淌城之上,有两府相临。
孟府喜得贵子有三七之数,紧临的孟府也添了一枝玉叶。
数代交好的孟姜两府当即将两位新生人指为兄妹,望其互为照应,延续两家长久以来的深厚友谊。
是新生人,不是新人。是兄妹,不是夫妻。未来相互照应的,是同窗,不是共枕。
许是前生之距太远,那般相寻太苦,于是今世二人便生的这般的近。
许是前生相忘重忆太累,于是这一年梅子刚青,竹马将成,二人岁有十庚,未曾饮那碗忘忧汤的他们便知晓了过往。
那一年风是那般的轻,比鹅毛还轻;阳光是那般的暖,比炉火还暖。
暖的从小多病的他不再需要义妹的搀扶便能独自行走数里之远,去到佳人才子常去的河畔湖边。
河畔垂柳下,他玉树临风,她亭亭玉立。世间再没有比他们更为般配的人儿了。
可他和她从在襁褓之中便被指认为兄妹,便再不可能如伴侣一般相拥。
这一年,他们十六岁,初成人。
通晓前世所有,知道彼此一切的二人不甘于止步今生。于是她出于尊重,向今世的父母提出了自己的意愿。
她不是前前世天下宠爱的小公主,他不是前前世掌握星穹的大宗师。
他们只是一对携带着前世前前世相恋回忆的兄妹。更何况一个女子向父母提出与某家义兄成亲的要求。
于是她便被软禁。十日,数月,或许还要更久。
他恐惧于无法见到她。于是便开始跪在姜府门前求情。
自己家的少爷跪在邻居的门前。几劝不回。莫说孟老爷,便是孟家的下人都觉着有些丢脸,好在得了老爷的令,除了饭时,便不需出去陪他。
春来,时光漫漫而过。
一夜雨落。
夜色微凉,雨水淡薄。常人觉得爽快,他却一病生来,再难起床。
名医踏破了门槛,进宅不多时就被以庸医的名义驱至府外。
总有些闻名的名医,仗着自己在各大家的身份觉得孟府不敢动他,将被诬为庸医的怨气出在孟府门外,断言孟家那个病鬼投胎的少爷活不过这个夏天。然后在家丁乱掷的扫把鸡蛋等物中狼狈离开。
寻医问药无果,病痛在他身上发展的犹如肆虐。他数日后便奄奄一息。
终于再见到了哭成泪人的她,瘫于塌上的他却笑靥如花。
可能因为前几世的奇迹与运气都用在了这里,在她不懈的,日日夜夜的悉心照料下,他竟然慢慢康复了起来。
虽然他身体更为脆弱,但神色间的笑意却总能在见到她时绚烂如花。
一对儿可怜人的故事被街坊邻里暗地称赞,甚至有些酸腐秀才要把他们写成文章。孟姜两家不再骇于世俗为两人增添的隔阂,默许了二人相恋的事实。
孟家少爷大病后再出门透风,必然是坐着带着轮子的椅子的,而推着那椅子的,必然是从小便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姜家小姐。
二人如同形影,再无分离。
许是半月来的以泪洗面,许是半月来的晚睡早起,许是半月来的提心吊胆,姜小姐又随着孟少爷的初愈一病不起。
姜家开始往家里请那些曾被孟家逐出家门的神医,孟家也在旁边随着弓腰道歉。孟家少爷更是再次长跪在姜家门外,以谢前罪。
无力回天的神医们出门时无一不摇头叹息。无人将他们辱为庸医,他们也无颜再去为自己的才能辩解。
那天孟少爷在姜家门前从医生们蜂拥而入跪到他们又鱼贯而出,这次却是堵住了姜家大门的去路。
医生们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知道孟少爷是什么意思,可他们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人,实在是无力回天。
良久,一位被推举出来的皓首白须的老医被众人搀着来到孟少爷身前。
九十岁高龄的他站在跪着孟少爷一步之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艰难的低下身体,向着跪倒在他们身前的孟少爷尽可能的深鞠了一躬。身后数百医生随之躬身,良久才起。
然后在老者的带领下,众医生排成一队,从孟少爷的身边悄声离去。
医生退完后,孟姜两家主想要劝孟少爷起身。可还未曾动身,孟少爷便嚎啕大哭起来。从小病弱的他,这次哭声竟似爆雷一般,响彻了整个淌城,全淌城的人都听闻到,天空也听闻到,星群也听闻到。可他今生没有星躯。那群星只会悲其所悲,不能为其解围。
这一夜,今年的第一场秋雨降落世间。
孟少爷守在姜小姐的床前,抚摸着她有些微寒的苍白脸颊。终于抵不住疲惫与深寒,沉沉睡去。
一场长梦,梦尽生识死陌,梦尽鄙骨华裳。
他梦了所有,从荣华憔悴,到坎坷此生。
虽然梦里苦寒,却因为有她,所以不愿意醒来。
长河有尽,长梦有终。
他在梦的将尽,见到了两个人。
那两人分别穿黑白长袍,戴顶月长帽,手中持勾魂铁索。他见过。
在原来那次夜雨后,他曾不止一次的见到过这二人。每次二人要带他离开时,她总拉着他的手,不许他离开,于是他便每次都留下来。
二人站在他身前,也不说话,要他让路的意思却很明确。
他微微一笑,拦在沉睡的她身前,未曾倾城,却显得豪情万丈,万夫莫开。
他笑颜展露,笑口盈开,对着二人轻声说了一句话,却如王令般难以抗拒。
他说:“这一次,你们只能拘我。”
那一夜云中,有星群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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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爱我吗?”
“爱你实在是太苦了。”
“那你还爱吗?”
……………………
他不再在河中,孟婆邀他再次坐在台上亭下鼎旁桌边的长凳上。
木桌的右手旁还是那碗泛着淡红色泽的魂汤。
“这汤,你要饮了,便会遗忘所有。”
他想起孟婆曾对他说过的话,自语道:“包括她……”
“自初见至不见,自初恋至不念,自懵懂至耄耋,你所经一切都会忘,再没有一丝一毫曾经。如此,你是饮还是不饮?”
孟婆问道。
“爱她太苦了。”
“这不仅她,还关乎你曾经所有。”
“所有不及她之百一。”
“那你放的下吗?”孟婆有些轻蔑。
“有何不可!”
他大手一挥,佯装的豪迈里有些难以缓解的痛苦。他举碗一饮而尽。神情恍惚间,便失了一切。
邱水还是那般寒冷,转生还是那般朦胧。他的轮回印又留在水中,他的魂魄又去往来生。
河中裹着时间的沙砾,不断地冲刷磨蚀着那些轮回印上的坚持与孤傲。每一刻都有无数变得如水晶般透明却失了傲意的轮回印被冲走。去往邱水的尽头,去往混沌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