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烁因为再见玉琼,终见玉琼,欢欣喜悦到无法言表。如果他只是与她重逢相认,或许今生便会幸福永恒。
可如今,却仍在阵中。
他再次稳定了身旁的时间流速,仔细看向身着华服的玉琼。
若说雨蝶与玉琼的前世有九分相似,那远在敌阵的女子便确是玉琼无疑。看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呼一吸。樊烁都熟悉无比。
他始见玉琼,玉琼却在阵中看了他良久。从二人于篝火旁相对而坐;从燃枝面万军遮在雨蝶身前;从他让星空愤怒;从他被大阵制封;从他被空间裂隙重击在背;从他与雨蝶对俯礼成。
遥遥数十上百成千上万里外,她便从旁边军官所制造的影像中看着他和她。看着他对她的无微不至,细切关怀,正如同仿若梦境的前生里,他对自己的关爱一般无二。
他欣喜见到她,她自然也欣喜于见到他。
而她更欣喜于见证他新的幸福,于是便不再担忧于今生不能一见,于是便不再恐惧于血肉开始从被捆在背后的双手指骨上剥离。
她向来宽容,宽容到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有她此时的宏量。
她想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给樊烁更多的笑容,虽然尽力咧起的嘴角无法掩盖眼眸里浓浓的不舍,也无法让那清澈的泪水从汹涌蓬勃回到盈盈于眶。更无法消除那极致的痛苦所带来的眉头紧蹙。
今生她并未出生在什么富贵人家,更莫说能谈得上什么王公贵族。就如同前世的公主与祠主。
她的今生和身为山民猎子的樊烁同样户对门当。失去了高高在上的身份,身为一届凡人的她虽然留存着前世的记忆,却无法像仍旧保有力量的樊烁一般四处追寻彼此。
于是在父母亡去三年之后,她只能凭借曾经的才艺来一步步接触能够影响到天下的力量。
当数年的努力碰上舞禁解除后的机遇时,她毫不犹豫抛出了自己的底牌——霓裳羽衣曲。
当那想要修习此舞的准妃子学习完毕后,以一届凡女身份“创立”此等天舞的她立刻就被以册封为宫廷舞师的理由软禁了起来。
她的预测不错,樊烁的确以此舞认出了“自己”,并且再次与世界为敌。可宫廷的猜测也十分准确,当雨蝶被掳走后,身世平凡却靠着不凡之舞离奇与雨蝶接触的她便被随军携带至此。
大军将领也看出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于是开始折磨玉琼,想借此继续配合大阵来扰乱樊烁的心防。
樊烁看到她的欣喜以及无法掩映的痛苦,看到她所穿着的华服从背后开始殷出血色,看到她黛眉被汗水浸湿,看到她的双脚开始鲜血淋漓。
尽力维持阵势平衡的樊烁开始愤怒,呼吸愈发急促,胸口起伏不定,耳鼻中开始喷吐银芒。
环绕着二人的护盾开始缩小,直至樊烁脱离,却还护着雨蝶的地步。失去了保护的樊烁生命力开始迅速被腐蚀。与星芒融为一体的发白色转瞬间便爬满了他的发海。面容枯褶如木。
以此为代价,樊烁开始暴怒起来。于是不再恐惧的星空也开始暴怒。
那亿万里外的愤怒通过星芒传达到此,与那隔绝了空间的裂隙开始交锋,漆黑色的寂灭闪电被镀上了一层银肤。
大阵感受到了樊烁的不屈与反抗。封镇万物的阵意便开始磅礴。无数作为大阵节点的金翎军体表开始渗出血丝与生机。
阵中无数人开始惊慌错乱。
当樊烁开始疯狂,当大阵开始意图真正封印樊烁,这些施术者,便被迫成为了牺牲的祭品。
大阵的运转不再可逆,于是阵里所散发的寂落杀意越发平静的恐怖起来。
在银色星芒的包裹之中,那黑色裂缝开始蠕动伸张,在缓慢的生长中一步步缠缠紧缩向阵中的樊烁。就如同成千上万只灵蚕在为他喷吐编织一件无缝的天衣。
天为之作茧。你不自缚我来缚你。
大阵中那主持着阵心的阵师淡漠的看着巨茧里的樊烁,身边金翎大军的痛苦充耳却若不闻。
或许他对于樊烁来说只是一个不堪一合的敌人。然而他自诩用这些修为高深的金翎军所布的阵,天下无物可破。管你是什么风云人物、叱咤魔物还是狡诈妖物。只要你还在三界五行内,还属于大世之物,便不可能打破这封心之阵。
他稳操胜券,便看着阵中的樊烁苦苦支撑,奋力挣扎的模样。看着那镀银阵丝绞动缠绵的模样。胜握越大,他的心情也越发平稳,所施出的符阵也就越发精密强大。
或许相对于四方极封大阵,那道包含切割意味的小符是这般的不值一提。或许这道符对于星芒满溢的樊烁就如同石刀斩铁一般,无法对其造成任意一点伤害。可哪怕它只是一柄石刀,对于身为一介脆弱的如同入口即化的糕点般的凡人却作为受符者的玉琼来说,只要那符师愿意,他甚至能够轻而易举的在自己身上雕出上百朵精细的花儿来。
以活人雕花需要用灵力来细密的封住涌血的脉络,稳住颤抖的肉肤。可那符师却无这等雅兴。他只是在让那道符肆意的在玉琼背上剃肉去筋的同时用灵力封住玉琼的生机,使她不至于死去也不至于昏厥。以此来最大化她所受的痛苦,进而最大程度上打击樊烁的心灵。
毫无疑问,她很痛苦,他很愤怒。于是达到了目的的他便越发觉得胜利在望。
当那柄符刀开始切削她的心脏时,她终于痛苦的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笑容。虚弱的生机不再能供给她发出一点惨叫。她拼尽力气睁开眼睛去看阵中茧里的樊烁,想要尽力记清他的容貌,不至于来世还若今生一般难寻他。可那与漆黑的空间裂隙激烈交锋的银色星芒是那般耀眼,她根本无法看清那阵中人儿一丝一毫的衣角。
樊烁开始燃烧。
不再是光芒满溢的如同,不再是星灵之力的盛放,而是肌肤、肉身、意志乃至灵魂都在剧烈爆燃。
翻滚的星火从他的目、口、鼻、耳中喷薄而出;涌动的星光在他的肤、血、骨、脏中沸腾;群星燃着扭曲时空的火焰从广袤无垠的星穹向荒原坠落。
这一刻,再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于他。
樊烁燃成一道光芒,转瞬临到玉琼身旁。
凡间从未曾死过的凡人对于禁忌的死亡有这么一些说法。诸如死亡的一瞬间会感觉不到痛苦。死前的最后一秒会回忆整个人生。死前会有一段回光返照的时间。
如果这些是真的,那么玉琼便要再次死亡了。
樊烁燃成的光来到玉琼的身旁,将她照耀的如同一朵血红色的牡丹。
玉琼今生从真正的回忆起樊烁后便一直在寻找他,如果说今生都是他,那么此刻她唯一能看见的樊烁便是整个今生。
樊烁带来的光芒涌入玉琼的胸膛,冲碎了肆虐的符意,替补她残缺的身体。
磅礴的生机充斥她的躯体,那般温暖,使她感受不到寒冷与痛苦。可灵魂已走了太多,返生,总是无果。
她绽放出远胜昙花百般的笑容,又在珍贵于昙花一放百般的时间里逝去。然后便闭上了失去了所有未来期愿的眼眸。
如果光芒有声,那么樊烁的呐喊可以充斥这片宇宙。有光的地方,便有他的撕心裂肺。
星火终至,愤怒终临。
世界开始融化,蒸腾,然后消散一空……
……………………
晚风从东方拂来,带着些许欲要遮天的乌云。
一点凉意溅在脸上,她醒了。
身边青草上的露水泛着西边渐远夕阳的余晖。远方的大地一片枯黑,身后的半株灌木断面只留下了燃透的白灰。
头顶的树枝上挂着一颗残破的心脏。心窍里凉透的鲜血在夕阳下闪烁着些许的星光,汇聚良久方才滴落下来,滴在她的脸上,微凉微暖。
雨淅沥而下,冲刷着她身上的血渍与泥污。
白裙渐净,良久之后,她在无人的焦黑荒原那半尺草垫上翩然起舞,吸入了星灵的身体格外轻盈。
何时起,泪水与雨流汇至一处。
雨中舞动如蝶的她,又似往常一般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