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月中清晨的微风开始拂动京都里随处可见的彩色长幡时,丝竹管弦交叠而起。数年来不知梦中滋味的京都人一时间沉浸于那婉转悠扬,甚至忘掉手中无论如何重要的事情,抬头望着蓝天一角,思绪随乐曲不知去往何方。
乐起佳人动。数千舞团中的可人身着华丽舞衣从各处涌入宽阔的赛场,纷纷落座在备战席。数年来四处躲藏的她们如今终于可以以官方身份四处巡回,脸上着实溢着无法抑制的喜悦。
乐曲交错而起,一曲尽时又生一曲,舞人们将近日里精心排演的舞姿随乐曲节律一同,尽数展现在偌大的舞台之上。一场舞随一场曲,乐有交叠,舞有轮替。表演一直持续了数个时辰,自晨钟响将鸣暮鼓。
也当那沉重的鼓声透彻京城时,乐声稍歇,有轻筝长琶做乐引微弱而奏,某一刻又闻长笛竖萧随之悠扬而起。又一刻上百种乐器或急或缓,相辅相成浩浩荡荡。
正值乐曲激昂时,数队舞女着金丝绣服,踩着莲步兰移入场,姿态媚而不妖,反而令人望而敬远,生出一种仙子临凡,不敢以思行玷染分毫的想法。
这一群将近百人舞者在舞台上尽情的舞着新编的舞蹈,七彩水袖正如天边无尽彩霞一般令人陶醉沉迷,仿若瑶池幻境一般。美绝出尘。
燃枝站在舞台之下,身形被如潮人流遮掩,他虽静静观着台上舞,却不像旁人一般痴迷其中。
如果记忆不曾出错,他便是认得这支歌舞的,熟悉的旋律以及衣着。若无差池,此舞便是霓裳。
据说盛唐时圣上一梦入天池,见仙子翩然起舞,其伴乐摄人心魄入华堂幻梦。醒后苦研数月之久才将梦中舞乐重现一二,便命其名为《霓裳羽衣舞》。
只是这个世界没有唐,更不要说写出此舞的盛唐陛下。
燃枝看着台上成群舞女中的某一位,越发肯定就是她将这支本应在别世的舞带到这里。
那人,便是雨蝶。或说玉琼的转世。
技巧再高巧的乐师也有指肿唇痛的时候,于是再如何绵长的乐曲也有停止的一刻。乐停便不再有舞,曲终则人群离散,与晚霞一道空空如也。
所有人都回到宿处,准备熄灯而眠。唯有一处戒备森严的豪华旅社中仍有一间房还亮着烛灯。
“我还以为你我再无相见之时。”
女子对着光滑的铜镜卸下镶金玉簪。这几年见多了超凡,也就对突然出现在她房间里的这个人生不出如何的恐惧。
毕竟能够通过而不惊动外边潜伏着的不知多少的高人看管,这人在一念之间便能取了自己这一介凡人的性命。
“天下难得免费的舞宴,更不要说我还预付了门票,如何能够缺席。”
“你变得油滑起来了。”女子将华美却繁重的首饰全部卸下,站起转身,面对着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
“你也变得自缚起来了,我无法再从你眼中找到那无穷的自由了。”
“身,总是不由己的。更何况看上我的是一个皇帝。”
“你喜欢他吗?”
“这由不得我,即使他不经我同意未尝动我,暂且也不敢立我为妃后。”
“那你喜欢现在吗?”
“富贵荣华,享不尽的。”
她又转回身子,做到床边,看着窗外京城静谧的夜色。眸中的平淡掩了几分哀愁。
“心欲行,身留,即是自囚。”
“是啊,无人困我,只我自囚耳。天下之大,我可万人之上,何需再去四处奔波。”
“梦儿呢,大姐呢?”
“新君赦艺。她们自然不必再四海为家,大姐成了宫廷舞师,梦儿也早就寻了好人家。”
“那你为何要与他周旋。”
燃枝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她对面。
“人嘛,终归是不愿意轻易臣服的,哪怕举国上下所有人都是他的臣子。我心也有些不甘。他喜欢我,我却不喜欢他。”
“堂堂天子,何人能及?”
“我几乎走遍国之上下,见过多少手握强权巨富之人?又见过多少因貌而倾心于我的?一见钟情?还是见色起意?我无法分辨,便只能婉拒。”
燃枝沉默一时。
“我一直都在等着再遇见你,等了很久。”
“以你的境界,想必半刻便能畅游全国,那你来见我也定是近日,何谈很久?”
“自前世而起……”
燃枝要讲故事给她听,而她已不知听了多少这种酸腐情话。
“我原以为你跟他们有些区别,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开场。还是我走了眼。”
燃枝再次沉默,看来言语已经不能解释的清楚。他挥了下手,微弱的灵气聚集成流,在还算是很宽敞的屋子里凝聚成七彩的影像。
那是一个男子与女子,背弃了整个国家而逃,从双生飞宿,到一羽殇陨。
单单看这些零散的片落,或许她依旧不能理解,可是通过燃枝植入她脑海的某些,她便生起了同情。
“这么多年,不累吗?”
燃枝涩然一笑,又随即颜开:“我终于寻到了你,哪怕已历过轮回。”
“可她是一朝公主,而我只是一届舞女而已。我又怎么可能是她?”
“她也不愿,你也不愿,既然我在,就不可能让旁人再将你抢走。”
雨蝶苦涩一笑:“你我相逢仅如擦肩,何谈所属。我知你有心,但我不能有意。你还是走吧,天下之大。”
“别处无卿安成乡?”
“今生幸得公子青睐,然无缘同船。”
“我可足踏万水千山,彼岸黄泉,你能愿,便不需有船。”
“你喜欢的是她,不是我。”
“你便是她。”
“你怎能证明我是?”
“因为你无法证明你不是!”
这近乎无赖的狡答使雨蝶无法言对。于是她便盯着他的眼睛,想要看穿那双黑色里的谎言。可入目都是坚决,她无法看出一丝虚假。于是便放弃了推翻的想法。
“我接受不了。”
她坦白。
“时间还很长。”
他静待。
无人以规矩囚禁,自己也是用对于他人的恐惧来约束自身。没有谁愿意长久的承担这种痛苦,于是她仅仅思索了片刻,便答应了眼前才是第二次相见的男子。
“我们什么时候走?”
“等你不在困倦。”
她便熄灯而眠,他依旧坐在床边,看着她平凡安宁的眉、眼、鼻、唇。愈看,愈像,他便越发喜悦,甚至长久冰冷的面孔上已经生出笑容。
国舞盛会次日,数年不曾听闻看见舞乐的民间开始沸腾起来,茶余饭后全都是关于台上舞姬和乐曲的讨论。
皇宫也在沸腾,龙椅之前一堆火焰正在蓬勃燃烧,噼啪作响的柴便是负责守护佳人的头领。
苦苦追求了数月的丽人竟在严密防守之下不知所踪,龙颜大怒,自从定国之后便很少出动的金翎军因为新君怒令倾巢而出。
在寻明了园林中那道因为灵气被高速燃过所留下的空间异痕后,便化为上万道流星划过京都的天空,寻迹而去。
前世,他作为一代宗师,携着玉琼弃大邾而去,身后跟着七千铁甲精骑;今生,他从一个凡尘里的猎子化身一代情痴,又骗拐般带着雨蝶逃去,身后却跟了上万境界高极的金翎军。
他不再是滞在幻神的那个樊烁,但是这些金翎军也不再是只会舞枪弄棒的笨重体修。
向前逃的时候,燃枝笑的有些憨傻,这么轻易就找到了玉琼,这喜悦轻而易举就冲散了本应有的担心。他踩在随手摘来的荷叶上,牵着雨蝶的手,极快的掠向廖无人烟的西部荒海。
在那里,他准备了一战,为整个金翎军在内,所有胆敢阻挡他们在一起的人所准备的一战。
深山中走出,前世里走来,他又见到了日思夜寐的她。也是一夜长谈,也是一场私逃,她身上不再有伤,他也不会再让她受伤。
今生既见,则此世里长相厮守,万事皆安。
哪怕身后追兵千万,他都已经想好了招式,便一剑挥去,如银夕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