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混沌的意识中逐渐生有清明时,微弱的感觉告知他所处温暖,如醉在水中的鱼,舒适安静,温馨至不愿知晓哪怕多出一点的信息。只是贪婪的享受着这种沉沉而美妙的感觉。
此况良久,终于他开始感受到周身传来的压迫感,那压迫打碎了梦一般的舒适惬意。初际的听力仍不灵敏,但也能听到温暖外沉闷的哭喊还有嘈杂。
与长久来无意识的安心相比,这嘈杂实在太过烦乱,于是他开始挥动手脚。在那温暖中挣扎不止。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被与那温暖剥离,来到这让热血渐凉的世界中。
本能的开始蠕动胸部的肌肉,于是那冷冽的空气便刺破了往常封闭的喉咙,然后发出刺耳的哭声。在那由自己发出的哭声遮掩下,旁边的嘈杂变得不可明晰。于是越发嘈杂。
在新置的细绸巾将身上的液体抹干后,他便被放在了一个早被燃着的松枝烘暖了的襁褓中,随后便被稳稳的抱起。
几十息之后,空气不再能引起声带强烈的震动,他安静下来,缓缓睁开那皱纹遍布的面目上稚嫩的双眼。
视界模糊中,他见到衣着朴素的一男二女;听力微弱时,他听到半句低沉有力的男声。
那男声道:“……就叫燃枝吧……”
…………
深山之中,凛冬至,大雪封山,山民猎子,燃枝以生。
大世之外,寒冬去,烈日开山,山民猎子,易皮以继。
自生至此十六载,十六岁,便已成人。季燃枝携十四岁幼妹季融雪随父亲季蒙山出柃山入市,以兽皮等山中物换取盐银等物。
这一年是识路,来年起,易物之事便要由燃枝一人一肩挑起。
自天际初明携着干粮启程,三人走走停停行了数十里坎坷山路,一直到天色渐晚,才来到祺幕镇边缘村落中,交了十几文钱租下某座破落民居中的一间小屋,整理皮物吃过干粮后便早早睡去。
第二日刚晨,在初春尚且寒冷的早晨时间,季蒙山便与子女两人早早吃了晨饭,梳洗完毕。
他与儿子各背一挑兽皮,连小女儿融雪也挎了满满一篮草药。三人收拾妥当,便继续向祺幕镇走去。
此年为化世三年,化世元年时,大国易主,新君落政:曰:画书舞乐醉人神魂,做国禁,学堂之中仅能授生以数、武、文三科。大学中仅能修数、武、政、礼、兵五科。
至此,新政已施三年。民间各礼典从简,倒是省了不少银钱,幼子从学堂回来后也不再只是摇头晃脑,而是闻鸡起武,能以枝算数,出口成文,到也是让百姓津津乐道。
然而举国上下各处消遣酒肆和旧儒私塾过的十分难熬,时不时就要面临彻查看有没有私底下允许他人醺酒,或是偷偷授小生古礼儒思。
至于各种乐阁青楼等销魂蚀骨之地,更是被一一铲平,虽然这让那些贪恋红尘温柔的高官权富在私底下怨声载道,但不得不说大国之力也愈发强大。本稍有内乱的国中也渐趋稳定,周边几国也按下蠢蠢的“练兵”一事。
以至于无人敢评价新皇焚书禁古人所创乐舞这一事到底是错是对,只是莫名其妙的沉默接受而已。
此为大国之势。
便如大国一般,那朝日蒸蒸赴天道当头,时已近中午。
一行三人先是到镇子边缘的毛皮作坊还了会儿价钱,将整个冬日里收集的各种上等皮毛以一个买卖双方都比较满意的价格成交。
季燃枝便接过小妹季融雪手中的药草篮子,随着父亲季蒙山一同去往镇上采购今年日常用需。
一路逛逛看看,对于日常生活来说还算富裕些许的季蒙山给妻子女儿买了些玩物食饰后,便要寻饭馆吃饭了。
午饭后,燃枝提出要自己出去逛逛,熟悉些镇上店址,以备来年。季蒙山欣然同意,也正好带着意犹未尽的女儿再出去玩会,约了一个半时辰后镇口集合后,季燃枝便在与父亲小妹分别后挎着药篮向着镇上的草药铺子走去。
一刻后,季燃枝揣了几两碎银,挎了装着些山中不太常见却又需常备用的干草药及成药出了铺子。便随意游逛起来。
祺幕镇自然比小山村热闹百倍,一路见了莫多新奇事物,却在某一刻,那人声鼎沸中传来一声弦鸣。
从未听过的动人声音瞬间勾起了燃枝的好奇心,竖耳寻时,一串悠然激荡的筝曲琶音袅袅而起,似利剑一般斩开小镇上的嘈杂。
寻音而去,走了数十步,便在一个广场上见到一圈围的水泄不通的人群。燃枝借着小却结实的身体,费力挤进里层,站稳身形时,便一抬眼,瞬间呆在那里。
人群中心,十几个罗裙华裳的女子翩然随曲而舞。舞姿出尘,容颜绝俗。
只见仰首时,漆黑长发轻垂如瀑。
又见舞臂时,冉冉水袖绘轨成圆。
眼前的场景逐渐与十几年中反复出现的模糊梦境渐渐重叠,燃枝惊诧无比,呆愣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似乎真是如同一个平生从未见过歌舞的土包子所应有的反应一样。
他在不断地回忆梦中的场景,那梦中人影翩然跃于一片幽蓝之上的舞姿。他缓缓的扫视着舞队中的舞女。当目光落在旁边弹弄筝琴琵琶的几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其中之一时。忽然间心脏如同被铁锤一下砸碎一般的剧痛一下,使得他瞬间窒息了一刹。
然后无数莫名的场景开始涌入他的脑海,那从未经受过的,比十岁那年被狼子咬的一口还要疼上百倍的痛苦让他瞬间大汗淋漓。
虽是一瞬,但在他的大脑渐趋平静之后,他已像失去了全身的气力一般。旁人本来看他异样的几人见他无事,又专心投入地欣赏着舞姿曲乐的美妙。不再顾及于他。
燃枝微微往后隐了隐身形,只确保能看到场中,却不易被发现的位置,不再看着非凡的舞,也不再专心聆听醉人的乐,只是看着那抚琴的女孩。也不观其撩拨筝弦时勾抹托抚的流畅臂姿,也不看其青稚丽雅的容颜,只是看着她时而因陶醉于乐曲中而禁闭的灵动双眼,似要看破她的防守,见一见她的前生。
…………
一舞终闭,场中的领舞向观众们款款施了一礼,开口说了些客套话,类似于带着这些小姑娘求生不易,更何况原来在些雅致地方也只学了些舞乐,农耕女红都不太在行,只能如此卖艺维生,请各位父老乡亲施些援助,自然感激不尽之类的话。
几个小女孩放下乐器,拿了些碗帽之类的物什便在人群中转起圈来。看艺打赏,无论多少,图的是一个道理公平。所以最少的也要从怀中摸出一个铜板递给小姑娘。
几个女孩接了银钱便鞠躬施礼表明谢意。而付了赏钱的观众就此离去,也避免无需再付却被再次讨要的尴尬。当然觉得此舞值上些许钱币的富庶人也不在意,分批赏了每个持器物的小姑娘。
场外人渐少,一个十三四的小女孩此刻却赌气般的站在一个穿着皮衣的少年面前,气嘟嘟的看着他晒得有些发黑的面孔。那少年却正是从没有带过零散铜板,也并不知观艺默认规矩的季燃枝。
之前弹筝的女孩注意到此处的异样,也是猜到了怎么回事,迅速前往此地,轻轻拉回生气的小女孩,似有训意的劝道:“你看他衣着便知是附近山村里的穷苦猎人家,哪里有闲散银两给你?还不快捡了地上散钱,待会府衙的董捕头又该要来赶了,你在那耗着做甚?”
“蝶儿姐,那便是一文钱也是个彩头,再说了,看艺赏银这是规矩,哪怕是演砸的让人看不下去,半道离开的也有投一文钱的。大姐她们辛辛苦苦舞了这么半天,难不成就让他白看?”
“一文钱对你也就两串糖串,对山里人那可是能管好几顿饱饭的。算了算了,一会大姐又该催了。快去捡了地上散钱,收拾收拾准备走了。小梦儿乖一些。”
“哼!”那叫做梦儿的小女孩抱了藤碗,故意还生气似的跺了下脚,转身便去寻地下的散钱了。这边也就留下那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叫做蝶儿的女孩和燃枝两人。
“你没事吧?梦儿她脾气就是这样,你不要在意。”
说完她便转身准备去收拾乐器。
季燃枝心中纠结万分,看过面前女孩盈盈笑意的瞳孔,便愈发觉得熟悉,愈发觉得要与他这数年来做过无数次梦境中的那个身影重叠。
“哎——”
张口他便喊住女孩想问一问。像“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我是不是认识你?”诸如此类。然后想到自己自出生便从未出山,又哪里可能见到除了到过山中之外的人呢?那深山里,怎么会有过会如此华舞的舞队呢?
“怎么了?”
那女孩转过身来,微笑着等他下文。燃枝张了张口,始终没有问出来。
“你叫蝶儿?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雨蝶。自举国上下禁止传播舞乐之后,我们便是居无定所,各处巡演,回来怕不知是何年月了。”
“雨蝶?”
“下雨的雨,蝴蝶的蝶。”
“今天的舞很漂亮,曲子很好听。可惜今后便不是轻易间能看到了。”
“谢谢了,没事的话我就去收拾东西了,明天就要离开了,再见。”说完女孩便又要转身。
“等一等!”
“嗯?”女孩再次看向他,眼神中带着些疑问。
“这锭银子你拿着,我从未装过什么银钱,今天带着的也确实都是小妹她摘的草药卖得的,我也就只能暂借她这么一些。”
“这怎么能使得?你们赚钱不易,还是留着吧。我们虽说巡演有些奔波,但也是不必受什么苦的。更何况这还是从没经过允许挪用的。”雨蝶连连推辞。
“去年天寒,猎的皮子成色好,卖了好价钱,这些还不算多少,回去我便能还上小妹。你收着吧,大不了以后能在见到,你不要再收我看钱。”
“这……”
雨蝶眉头微蹙,神色为难。
“蝶儿,快来收了你的筝,要走了。”远处的领舞已经在喊。
“你叫什么名字?”雨蝶突然问道。
“樊……”这边燃枝突然愣了一下,自己在说什么?
“嗯?樊姓?”
“哦,不!我叫季燃枝,季节的季,燃烧的燃,树枝的枝。我爹说我生的时候正好是冬天,靠着连烧了一个多月松枝杨枝什么的才平安过了周月。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反应过来的燃枝细细说了自己名字的由来。
这边雨蝶低声念了几遍后对着他说:“好,我记得了,你以后若能看到我们‘玉锦’舞团表演,只需报我姓名便可。没其他事的话我就走了。”说着她便走了退去的意思。
“好,那便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