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的逃亡,遍历大邾周边国界。樊烁的修为早在捡到那个男婴时便入了筑基。
十年之中他都很少说话,至于那个大他几岁被他赐名莫词的男童,在他答应教他仙术以后,他就只许他称自己为师尊。
五年前樊烁升入凝丹时自立宗门称。同年收了两个流窜在数个燕国村庄中的无长小贼。一人叫做江百帆,另一人自称端木凌拓。
次年,庆元六年,樊烁带着三个弟子回了大邾,某夜的临安星月异常明亮,映的天地之间亮如白昼一般。临安附近的深山中蒸蒸日上的数个门派一夜之间蒸发一空。
…………
随后的生活很是平淡,十几岁的樊烁在大邾境内四处游历,由莫词带着的小方泽和三四师弟日日修炼。
直至庆元八年,樊烁游历回归,带回了一个先天失明的小师妹。名为楚君琸。同年秋祭,樊烁将父亲所留筑基至元婴功法交由弟子修炼。
随后他偶得一件云遁法宝,横游四海八荒十九国。庆元十二年春,樊烁于幻灵海莫枢阁灵岛上晋升结婴期。耗费数年钻研各门无上仙诀,自写幻神至齐天之《穹空》一法门。庆元十六年,樊烁凭借数年游历所收集的灵物天材晋升古无今首的幻月期,告辞莫枢阁阁主重回大邾。
…………
大邾庆元十六年秋的临安,风调雨顺,金邾果香弥漫全城。良田无数均已丰收,随之而来为了感谢谷神恩赐的秋祭节自然热闹非凡。
二十出头的樊烁在闹市旁边的客栈里,付了三两纹银选了一个临窗位,也不叫酒菜,只是坐在窗边看着来往的邾服男女,看着热闹的滚滚红尘。
已是多年不见,已是多年不思,十数年而过,这临安城,他已有些不敢相认。
他看着依旧熟悉风格的建筑,看着街上男女老幼紧随潮流却大体依旧简素的衣装,听着声音已生,词腔仍然的叫卖声,面容上经年的寒冷逐渐融成平静,似如暴风欲来。
静默的观看着这风格依旧的旧景,平淡的表情下暗藏着一股摄人的恐怖寒意。客栈大堂的食客不经意间向这里扫上一眼便惊的冷汗遍背。白云染色之际,窗边座位唯一的那位无声离开。
秋祭的宴会高潮还在今晚,夕阳渐落之时,临安西北天空的火色红霞逐渐变得暗淡终究成为黑色,东南的那颗亮星已经早早升上夜空,临近饱满的皓月姗姗来迟的从东方替代了太阳。
这一夜的苍穹亮的犹如白昼,临安郊外的涌泉山上霞光四涌,似乎有数万烟火一同绽放。然而城中的人们只顾着享受秋祭的宴席美食,欣赏靓丽的节日风景,体会热闹的氛围,察觉到天空的异样也只不过惊叹于这别样的美景。
山上碎璃泉里涌着的泉水汩汩成溪,映着漫天的月光仿佛被撒入了价值倾城的明珠。山腰上白净的道观上悬着一弯柔柔明月,上尖如针,下尖似钩。只可惜这史无前例的美景并不为人知。
四散的月光如同千丝万缕的光剑,凝在万物四周,逼的风止,树不敢不停。薄薄的血层顺着平坦如境的地面缓缓流向道观门外。
道殿之前站着一人,还悬着一人。
站着的男子看着悬着的那人因为呼吸困难而憋的通红的脸上那愤怒中透着无数疑惑的双眼,一直沉默的他缓缓开了口。
“你可能看着我有些熟悉,但是想不起来我是谁,你可能不记得十几年前的可怜的我不是这番骇人的模样,但是你一定记得那一年一柄飞剑载走的那一个女子和两个男童。你一定记得当年轰动临安的河山之怒。”
“你必须记得,因为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只能记得,不然你今天可能难以瞑目。”
站着的男子专注的盯着地面上平静的血镜中自己的倒影,不曾抬头的他似乎也注意到了空中那男人逐渐变的惊恐的表情。
他极为随意的蹲下,伸出手掌轻轻拍在血镜之上,薄薄的波纹打破了地面世界的平静,他又不以为意的站起身来,举起沾满鲜血的右手,继续向男人描述着他早已忘记或者从未注意的那副画面:“我依旧清晰的记得,母亲的鲜血覆满我的瞳孔,将世界染为通红的颜色,也许在你们看来月光依旧怡人,或许你们也不曾注意到,那天的月亮变成了这幅模样。”
他说着高举的右手沾染的血液逐渐蒸发,玉白色道观上空那一弯悠悠明月逐渐被染成骇人的血红色。
“绝望吗?”
他看着空中的红月,问向被剑意凛然的月丝死死束缚着的男人。男人憋的面目通红,青筋暴起,满是血丝的双眼中充斥着无穷尽的愤怒和杀意,哪里有半点绝望的样子。
男子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当年我很绝望。无论如何都只能看着父亲被你们撕碎,无论如何也只能被母亲载着逃离,无论如何我也只能一个人带着莫词他们活下去。这世界将我们抛弃,似乎除了忍让我别无它法。”
“我只能默然。”
说话间那弯月已经红的仿佛要渗出鲜血,浓重的红光将整座白色道观映成修罗血狱,流尽了鲜血的断臂残肢仿佛被水龙卷抛洒的死鱼一般覆满在道观的墙檐房顶和地面。
杀意愈发浓烈的月光开始肆虐,无数残叶在无风的夜纷落如绿色雨蝶,男人身上的道袍被划出无数缝隙,鲜血顺着脚尖开始滴落,然后开始流淌。血珠帘流成血丝,然后浓稠成血流。细小的肉块啪嗒啪嗒摔落在血液之中,荡起一圈圈经久不息的涟漪。
一道月光划过男人的额头,憋久了的血喷涌而出。
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空中的那弯红月,再不看一眼空中被凌迟的男人。那可怕的专注使得他并未注意到男人体表被月光丝丝割裂的金色幻神。
月光切割那些金色幻神时极为费力,甚至于是以两者双双腐蚀的方式才能将那些幻神一丝丝的从男人身上剥离开来。男子体表每落下一片肉片,那专心看着月亮的男子脸色便会苍白一分,嘴唇也随之失去一分血色。
良久之后男人失去了最后一口气息,待到脸色苍白的凶手一步三颤地离开之时,他只剩了一堆肉沫碎骨。
…………
月亮未落时,他回到客栈,在家乡睡了一夜,惊于世事险恶,十数年不断绝的修炼途中,他终于放松了全部身心死死的睡了一觉。不是重伤昏死,不是在设好了预警符阵的山洞中养神。而是在家乡客栈中那丝单绸被的阔床榻上死死地美美地睡了一觉。
醒来,天色有些阴沉,淅淅沥沥的雨珠从无数高的空中坠落,摔在他伸出窗外的手指上碎裂成沙,点点消散。
问君能有几多仇,报过之后,如烟往事,再如何浓烈,也终究消散一空。
秋收之后的临安渐渐地从忙碌转变为热闹。店铺几乎全部客满,当街的小摊位前也都是人满为患,不少外地的游人借着难得的闲时到这皇城一览名胜。郊外的涌泉山前却汇聚了不少扫兴的游人,在锁了的关卡前询得缘由,原来是居在山上的仙家有事,须封山数月,什么时候对外开放还不确定,只能等着山脚告示出来才能知晓。
…………
数月之后,山上观里的残迹被天上的光辉蒸发一空,白玉般的观墙全部恢复了洁净,遥遥看去又如仙境似的令人望而生畏。时辰,当值正午,灰白的天空背后却看不清太阳在厚重云层的哪处。
樊烁盘坐在碎璃泉旁边,冬日里的低温难以冻结从地下涌出的泉水,除了溪面结冰之外,碎璃泉依旧留存了出尘的美。自早晨飘落的小雪已将天地万物涂成白色,好在没有太阳,看去有些柔美,却并不刺眼。
三月不曾与人交谈,每日只是感受着日月轮回不止,看着日月星光下的碎璃泉,缓缓无声的疗养着体内的暗伤。
这白色道观,已更名为落夕祠。
仇,一直推动着樊烁不得不去努力,如同悬于头顶的利剑,无时无刻不得注意惊怖。
然而当一切烟消云散之后,失去了忙碌的理由,终于可以静下来,如同十数年前幼时那样看看这世界如何。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与之格格不入,不知何时已经看不明白。
红尘俗世,每日都不同,如同碎璃泉的水纹。然而又日日都重叠,无聊而机械。和泉水流纹一般相去不远。
不知怎的,徒觉仿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