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红说:“我没注意。她真不是那个小死孩的娘?”
妹妹说:“肯定不是。”
王小红说:“那她冒充他娘干嘛?”
妹妹又笑了。“干嘛?”她说,“领炒面呗!”
王小红说:“可是他都那么臭了。”
妹妹说:“咱们领炒面的时候他就臭了。咱们还不是照样把炒面领了?”
王小红不出声了。她觉得妹妹突然长大了。十二岁的妹妹,远比她复杂,远比她狡黠,远比她坚强,远比她有心机。不管如何,她想现在她们不用再回去了。不管如何,今天,她和妹妹多领了一份炒面。中午她的哥哥王小兵也会有炒面吃。八钱炒面。拿开水冲了。每个人一大碗。嗞嗞溜溜地喝。现在王小红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她觉得今天她和妹妹非常幸运,碰上了一个饿死的小孩。当然那个女人也是幸运的。——如果这次她正好站到二愣的队伍里,如果这次二愣仍然多给她一盅炒面。
她们甚至在山上呆了很长时间。山上的雾气已经彻底散尽,到处清朗一片。她们在山里找到一些野菜和别人没有发现的榆树叶子。她们小心地把野菜抠出来,把榆树叶子撸下来,她们将这些东西仔细地包进褂子里。这是王小红王小玲王小兵的中饭晚饭还有明天的早饭。那点炒面其实只是一点营养品和奢侈品,虽然它那么弥足珍贵,可是仅凭那点炒面,他们仍然会饿死。
她们带着一大包野菜和二两四钱炒面回到村子的时候,已是中午了。村子里很静,太阳把街巷烤得死气沉沉。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他们也许还在南泊村等着那八钱炒面,也许有人已经分到了炒面,正在返回村子的途中。一条长着灰色花纹的土蛇静静地卧在一条浅沟里看着王小红和王小玲。王小红大吼一声:“滚!”那条蛇就爬走了。它爬得很慢,伤心欲绝。它干燥得像一段能够搓成灰烬的草绳。
她们在村里遇到了田四婆子。很显然今天田四婆子没去领炒面。或许她从来就没有去过。或许她是村子里极少几个从来不去领炒面的人之一。田四婆子坐在巷口的青石板上,口中念念有词。王小红和妹妹从她身边走过去,田四婆子抬起头看她们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继续着她的自言自语。王小红和妹妹听不清楚她到底在念叨什么。她们只看到她的牙床上挂一颗三角形的黄褐色门牙。那颗门牙随着她的念叨不停地飘摇,像一面很小的旗帜。田四婆子裸着上身。她的身体上覆盖着苍老肮脏的皮肤。那些皮肤随风招展。
王小红和妹妹从她面前走过去,又折回来。王小红问田四婆子:“你刚才在说什么?”田四婆子说:“唧唧唧唧唧。”王小红说:“你大点声。你嘀咕什么我听不清楚。我问你为什么不去领炒面?”田四婆子说:“我不用去领炒面,我儿去抢粮库了。”王小红说:“你儿抢回粮食了吗?”田四婆子说:“有人说他被打死了。他没有抢回粮食。”王小红说:“那你快去领炒面吧。现在你快去,肯定还能领上。”田四婆子说:“我不用去领炒面了。”王小红说:“你为什么不用去领炒面?”田四婆子说:“我儿去抢粮库了。”王小红说:“我认识你儿,我叫他叔。他有一脸络腮胡子。他的脊梁上纹着一只蝎子。可是你儿不是被打死了吗?”田四婆子说:“我儿是被打死了。可是他去抢粮库了。他去抢粮库了,我就不用再去领炒面了。”王小红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你疯了吗?”田四婆子说:“唧唧唧唧唧。”王小红看看妹妹。王小红和妹妹一起说:“她肯定疯了。”
王小红和妹妹商量了一会儿,给田四婆子留下了一点点炒面。王小红问:“给你放在哪里?”田四婆子就张开她的嘴。王小红从烟荷包里小心地捏出一点点炒面,直接填进她的嘴里。那颗门牙在这时候突然脱落,它像一颗蹄钉刺中王小红的脚。王小红抬起脚,把那颗门牙踢出很远。
王小红和妹妹拉了手,离开田四婆子,走向她们的家。田四婆子闭着眼,用没有牙齿的嘴搅动那一小捏炒面。那些炒面很快就被融化,田四婆子未及享受,它们就消失了。田四婆子重新睁开眼,眼前已经不见了王小红和王小玲。于是,田四婆子在正午安静的巷口,继续着她的自言自语。
“我儿去抢粮库,被打死了……他是上午被打死的……他一粒粮食都没有抢到……他是和王小兵一起去抢粮库的……王小兵也被打死了……王小兵的脑袋都被打烂了……他只剩下一个下巴啦……唧唧唧唧唧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