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纸
有人在活蹦乱跳的时候,就为自己准备了纸扎。
是个叫田守业的胶东农民,四十多岁,长一脸络腮胡子。队员们坐在或者躺在地头歇息,他却站着,两手叉腰,两腿马步状站立,身子不停地扭来扭去。队长问他:“守业你扭秧歌呢?”他嘿嘿干笑两句,继续扭。这样扭了大半年,村人才知道他不是在扭秧歌而是腰痛得受不了。不仅腰痛,人也越来越瘦,毛茸茸的脸上只剩下两只眼睛。走在村路上,弯腰驼背,垂头缩脖,表情呆滞,行动迟缓,就像一只悒郁苍老的猩猩。后来痛得实在受不住了,才不得不去公社医院检查。肥头大耳的老中医一边为他号脉一边盯着他的脸看,就像打量一口棺材或者一件纸扎。老中医给他开了些中药,又嘱咐他吃完后照这个方子接着抓。田守业不安地问他:“没事吧?”老中医翻翻眼睛说:“事大了……你平时最爱吃什么?”田守业战战兢兢地回答:“猪血炖粉条。”老中医说:“能多吃一顿,尽量多吃一顿吧!”挥挥手,示意他离开。魂不守舍的田守业回到家里就冲老婆丽珍喊开了。“大夫说我没几天活头了。我他娘的就要死啦!”
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对自己“就要死啦”的推断更加深信不疑,因为那天晚上,他见到了死去的老娘。他告诉丽珍昨天他梦到娘了,娘说天太冷,问能不能再给她捎件衣裳过去。丽珍听后,马上变了脸色。田守业的娘是前年死去的,烧了纸扎也烧了生前几乎所有生活用品,唯有一件深蓝色对襟褂子被丽珍藏了起来。她觉得那件褂子穿了没几年,烧了可惜,就偷偷洗了,趁回娘家时捎给了自己的娘。惊恐万状的她经不住田守业的追问,不得不把这件事坦白出来。田守业当场就赏给她两记势大力沉的耳光,然后开始寻求补救的办法。要回那件褂子似有不妥,再说那褂子已经被丈母娘穿了将近三年,就算要回来烧了,也怕不灵。于是他就想到了纸扎,想到了纸扎匠初一。
旧时胶东农村,烧纸扎是祭奠亡灵的一个重要内容。虽然纸扎的模样千奇百怪,却不过有限几件:金山银山、摇钱树、牛马、房宅、童男童女……人死了,家人赶去纸扎店,扛几件纸扎回来,然后在棺材入土的那一天,伴着“咿呀呀”瘮人的哭声将它们烧成一缕青烟。如果有人正好赶在清明前后死去,偏偏那时纸扎店又大都在忙着扎制花圈,就有可能造成某种纸扎的紧缺。纸扎烧不完全,不仅亡人在阴间的财富会受到影响,亡人的家人还会受到乡邻们的嘲笑乃至指责——活着受了一辈子罪,死了也不让过两天好日子?不过即便如此,也从来没有人在生前就把纸扎买好,他们说这样不吉利——这与很多人在身强力壮时候就为自己打一口大红的棺材并摆放在正堂或者厢房的醒目位置又矛盾了。至于那些被烧掉的纸扎在阴间是否真的起到了人们所期望起到的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那天田守业揣两块猪血去找初一,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初一听了,紧张地直摇头。“不干不干,”他的脑袋几乎被甩下肩膀,“真不想再扎了……再说上面早不让烧纸扎了。”田守业低着声音说:“帮帮忙,老娘冻着呢。”初一说:“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田守业掏出那两块猪血,递过去:“到底行不行?”初一急忙把手背到身后:“你快回吧!”田守业就火了。“你是我堂哥,我娘是你婶。”他大着嗓门说,“又不用你扎大件,就扎一件棉袄,不过一个钟头的事情,就求不动你了?你婶挨冻,你心里舒服?”初一白白眼睛,不吱声。田守业接着说:“你不扎也不行了。我已经打发大鼻涕去供销社买纸了。”正说着话,他的儿子大鼻涕踢开柴门走进来。他拖着两嗵宽粉条一样的鼻涕,手里攥着一卷白纸。“大爷,纸买来了。”他把纸卷往初一怀里硬塞,吓得初一连连躲闪。这时鼻涕越过嘴巴,他伸手去擦,鼻涕几乎淌上纸卷。初一慌忙伸手去抢,动作稍迟了些,黏糊糊的鼻涕还是让纸卷变得一塌糊涂。初一不满地对田守业说:“怎么打发这么个玩艺儿去买纸?”田守业拉了大鼻涕的手就往门口走,边走边说:“那我明天中午过来取棉袄。”初一在后面喊:“先等等!”田守业回头问他:“还有事?”初一说:“猪血留下。”
扎纸曾经是初一的职业。镇上的纸扎店,他是帮工。老板是他亲哥,长他八岁,叫十五,长得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又白又圆。镇上的纸扎店仅此一家,所以生意很是红火。初一手艺不精,只能打打下手或者干些零碎活儿:扎花圈,扎花圈上的小花,抹抹浆糊,裁裁纸张,等等。初一在他哥的纸扎店里干了十几年,直干到出事。
那年临近清明,照例,店里生意格外忙。花圈是扎得最多的,其次是牛羊猪马和摇钱树。各式各样的纸扎将所有的闲屋塞满,他们只好把堆放不下的花圈搬到寝室。寝室墙上挂着一幅金光闪闪的领袖画像,忙糊涂了的十五,竟把两只花圈大模大样地挂到画像旁边的钉子上。不偏不斜,一边一只。
第二天有人来买花圈,挑来挑去仍不满意,就钻进他们的寝室去挑。那个人看到挂在墙上的两个花圈,眼珠子立刻瞪成铜铃。他捅捅十五,小声说:“干嘛呢?”十五傻乎乎地问:“什么干嘛?”那人说:“花圈怎么能挂这里?”十五盯着花圈看了好一会儿,一拍屁股,恍然大悟。他一把将两只花圈同时扯下来,动作迅速得像一只捕食的壁虎。“幸亏您提醒的早,”他感激地对那个人说,“不然的话,出大事了。”
事情过去好几年,也没有出大事。后来成立人民公社了,纸扎店只是关门大吉,仍然没有出大事。再后来,突然有一天,初一和十五莫名其妙地被人揪出。他们被戴上又尖又高的纸帽,任人牵着满街游斗。其实如果十五能聪明一些,咬咬牙硬不承认,也不会有事情,毕竟当时只有两个人在场,没有证据。可是十五偏不。弱智的他竟然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表衷心。他站在村里的土台子上,唾液濡湿了胸前的木牌。他笑嘻嘻地对愤怒的群众说:“是有这么回事。花圈两个,一边一个。不过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是不小心挂上去。再说……”
立刻有一位嘴里只剩牙花子的老人飞上台来掴他的耳光,然后将又臭又黏的夹带着黑苞米碴子的口水啐上他的笑脸。“原来早有预谋!”老人声嘶力竭,“原来被我们发现,只是不小心!如果处处小心了,岂不是到现在还混迹在革命群众的队伍之中?”老人的话让土台下群情激愤。“原来他每天都在诅咒伟大领袖逝世!”“原来他每天都在盼望伟大领袖仙逝!”“原来他巴不得伟大领袖明天就驾崩!”土块石块一起猛砸十五的脸,他的面前似乎架着一筒威力强劲的土炮。“不是不是,”他惊惶失措,胡乱地为自己辩解,“我哪敢盼着伟大领袖什么崩?如果我盼着他什么崩,怎么还会给他献花圈呢?我给他老人家献老圈,更说明我是真心希望他千万不要那什么崩。我给他老人家献老圈……”天啊!这叫什么话?这等于承认那两只花圈真是他有意送给伟大领袖的,更等于他已经交待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恶毒与反动。台下的人群更加愤怒更加不安,台上的老人更是目眦尽裂。他前腿弓后腿蹬,伸手就从旁边捞起一把锄头。老人浑身松驰的肌肉一下子变得结实饱满,他在瞬间变成一位健壮如公牛的古罗马猛男。锄头迎着十五的脑袋弯弯地削过去,十五高叫一声:“我祝福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健康……”晚了,锄刃从左脸削进去,从右脸撕出来,随着“喀嚓”一声钝响,十五鼻子以下的半个脸面就像长出了翅膀,慢悠悠腾空而起。腾空而起的半个脑袋在空中“喀哧喀哧”地扭动着嘴巴,两排雪白的牙齿有节奏地相互撞击。落到地上的下巴依然狂咬不止,它翻着跟头,每一条齿缝里都流出深红色的鲜血。多年后人们根据残缺下巴张张合合的口型判断出他的最后一句话。很明显,与身体失去联系的下巴在地上仍然喊出了“……万寿无疆”——只是那些疯狂愤怒并且可敬可爱的人民群众没有听到罢了。
也许十五的死让初一逃过一劫,也许他这样的从犯本就不会有什么大事情。总之他在经受了整整一年的非人折磨以后,又重新获得了自由。他暗自发誓从此不再扎纸,给多少钱都不扎。可是当他得知那位老人死去,竟又突然动了扎纸的心思。他想给老人扎一只油锅扎一根绳索扎一座刀山再扎一个火海,他太想扎了,五根手指蹦跳不止。他甚至悄悄去供销社买好了纸,结果却还是放弃。不过他咬牙切齿地一张白纸上画下一只油锅一根绳索一座刀山和一个火海,又在旁边写上“献给某某某”,然后趁夜间跑到老人坟头偷偷地烧了。他真不能再扎纸了。仿佛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此种技艺。
可是今天他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田守业。就因为田守业是他堂弟?就因为守业娘是他婶?就因为两块猪血?就因为他怕大鼻涕弄脏了那一卷代表着无尽财富的白纸?就因为灾难过去太久让他忘记了曾经刻骨铭心的痛苦?好像,哪一条理由都站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