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红的哥哥不去领炒面,更不去抢粮库。二十二岁的他就像一位教书先生般雅秀。王小红知道他饿。她知道他常常捉了老鼠和蚯蚓吃——老鼠烤着吃,蚯蚓直接塞进嘴里。昨天王小红对他说:“哥,明天咱们一起去领炒面吧。”王小兵说:“你和妹去吧,我不去。”王小红说:“你的面子就那么值钱?”王小兵就不说话了。王小兵常常好几天不说一句话。娘活着的时候说他肯定娶不上媳妇。村子里所有的人,当然包括王小红,全都相信这句话。
天已经亮了,远处的天际红彤彤的,像挂着一张半透明的红色布帘。一轮朝阳在远处的山际间跳跃。它闪转腾挪,自娱自乐。突然它喷薄而出,金色的阳光霎间将天地间填满。这时王小红和王小玲已经走到了山脚,疲惫不堪的她们决定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王小红想寻一朵野花给妹妹戴上。可是她找了很久,也没有发现哪怕是一朵最小最丑的野花。路边长着齐膝的茅草,也只有茅草,才不会被疯狂的人们吃掉。连蚂蚱也没有一只,蚂蚱们早逃走了。它们也饿,它们甚至动了吃人的心思。可是它们的牙齿远没有人类的牙齿坚硬。它们只能逃走。
突然王小红听到妹妹说:“死人。”
几个月以来,王小红见到的死人远比见到的红薯干多。村子里隔三岔五就会死人,老人,小伙子,孩子,姑娘。有病死的,更多是饿死的。有些人临死前会爬到街上,抓住路人的腿,抬起头冲着你笑。王小红的腿就被抓住过一次。她从一个人的身边绕过去,她以为那个人就死了。可是死人突然伸出手,紧紧地钳住了她的脚踝。她皱皱眉,说:“放手。”死人当然不放手。她说:“你抓住我也没有用,我没有东西给你吃,我也快饿死了。”死人仍不放手。这时她就火了。她不管那只钳住她脚踝的手,只顾一个人往前走,把瘦得像老鼠的死人拖出很远,将堆满砂砾的地面拖出一条沟。她走了很久,那只手终于松开。死人滚到一边,继续咧着嘴笑。王小红这时便开始了小跑,她一边跑一边回头,一边回头一边说:“呸呸呸呸呸呸呸呸。”
她不怕死人,可是她不相信在放炒面的日子里也会有人死去。顺着妹妹的目光看过去,果真看到了死人。死人躺在草丛里,只露了两条腿。那是两条比竹竿还细的腿,其中一条腿上落一只肥大的绿头蝇。也许饥荒年月,只有苍蝇才能长得如此健硕和肥大吧?那两条腿也短,似乎膝盖的下面直接连接了脚。那是属于孩子的腿。死人肯定是一个孩子。
王小红走过去,拉开了妹妹。“别看了,”她说,“你呸几下。”妹妹就“呸呸呸呸呸”地吐着唾沫。“怎么连这里都是死人?”王小红自言自语。她一直认为,死人都应该躺倒在村子里,饿死在村子里。她拉起妹妹继续上路。其实她们并没有歇息彻底,那个死去的小孩打扰了她们。
妹妹一边走一边说:“那个死小孩臭了吗?”
王小红讶异地看一眼妹妹。妹妹的问题让她觉得奇怪。臭不臭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死小孩不像死猪崽死兔子死蚂蚱死老鼠可以烧了吃,死小孩臭了或者不臭,跟她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王小红就掐了妹妹一把。她认为妹妹饿傻了。她听说过人吃人的事。那些事发生在过去,发生在遥远的村落。村里的老人讲过很多人吃人的故事。讲完了,撇撇嘴,说:“咱们可不能吃人。饿死了,也不能吃人。吃了人,就不是人了。就成了畜生。”
妹妹看着王小红。妹妹说:“我们应该回去。”
王小红问:“回哪?”
妹妹说:“回去看看那个死小孩臭了没有?”
王小红怒不可遏。 “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眼睛里喷出火,巴掌几乎要搧上妹妹的脸,“那个死小孩臭没臭跟咱们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妹妹认真地说,“我们可以带上他。”
“带上他?”
“带上他。”
“带上他干什么?”
“带上他,我们就能分到三盅炒面。”
“三盅炒面?”
“不是吗?”
王小红突然觉得妹妹目光深遂,炯炯有神。她一下子变得聪明伶俐并且阴险狡诈,与她十二岁的年龄以及十岁的模样很不协调。
王小红在路边慢慢坐下来。她抱着膝盖,低着头,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她保持了这种姿势很久,然后抬起头说:“这和吃人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妹妹说,“吃人是吃人,我们吃的是炒面。”
“我们吃的是炒面?”
“我们吃的当然是炒面。”
王小红又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站起来。她说:“好!带上他!”
她们顺着原路返回,那个小男孩的尸体还在。他从草丛里露出两条光腿,那腿有着石蜡的灰白颜色。王小红让妹妹拨开草丛,看看他臭了没有。妹妹却没有拨开草丛,她用两只手各抓住死小孩的一条腿,轻轻一拉,直接把他从草丛里拖了出来。那几乎就是一副清晰的骨架,只不过骨架上粘贴了完整的皮肤。妹妹跪在那里,把鼻子凑近尸体,试探着嗅了嗅,又抬头看了看姐姐,再把鼻子凑得更近,更认真地嗅了嗅。 “还好。” 她快活地笑了,“好像没什么怪味。”
王小红愣愣地盯着那具尸体。他是那么小,就像一只兔子或者老鼠。他也就三四岁吧,却被活活饿死。王小红知道他是饿死的,因为他的脸上挂着笑。所有人在饿死的时候都挂着笑,他们痛苦地挣扎,却微笑着死去。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他躺在路边,他死了,他是饿死的,他全祼了身体,他的身体上落着健壮的苍蝇,他的鼻孔里不断爬出惊恐万状的蚂蚁。他的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王小红问妹妹:“现在怎么办?”
妹妹说:“你把褂子脱下来吧。”
王小红今天穿了三件褂子。这是她的全部衣衫。最外面的那件是惟一没有打过补丁的红色碎花褂子。王小红脱下那件红色碎花褂子,又脱下里面那件灰蓝色褂子,然后她把红色碎花褂子重新穿回身上,把那件灰蓝色褂子递给妹妹。妹妹抬手把苍蝇们轰走,又仔细摘掉男孩脸上的蚂蚁。她把姐姐的褂子铺到地上,两只手各抓了那男孩的两条腿,将他倒着提起来,扔到褂子上。她再一次从那个死去男孩的鼻孔里抠出一只蚂蚁,然后,就像包粽子那样,用那件褂子把小小的尸体卷了个结实。她一边卷一边说:“包个肉粽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