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红的胃里很不舒服。妹妹忙得满头大汗,她却根本不想上前帮一把。她观察了一会儿,对妹妹说:“你不能把他包得太严实。包得太严,谁知道里面有个小孩?要是二愣让我们打开来看,不就全露馅了?你得让他露出一块头皮,或者露出几根头发也行。下面最好再露出两个脚趾……”妹妹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只好拆开重包。这次她包得更加认真,努力制造出一种随意。包完了,她问姐姐:“谁来背他?”王小红说:“你先背一会儿吧。等你背累了,我再背。等到了南泊村,也是我背。我怕你弄露馅。”妹妹点点头,说:“好。”王小红又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他就不再是一个小死孩了,他是咱们的弟弟,记住了吗?”妹妹点点头:“记住了。”王小红问她:“你背的是谁?”妹妹说:“是我弟弟。他的名字叫王小兵。”王小红就愉快地笑了。她说:“好了我们快走吧。”
背一具尸体并不像背一个同等质量的活人那样轻松。瘦小的妹妹背着同样瘦小的小男孩,只走出几步远,就走不动了。那时太阳升起很高,天气渐渐变得燥热。妹妹王小玲深弓着她的身子,脑袋几乎触及地面。背后的死尸僵硬如一段树桩,硌得她后背生痛。他似乎真的是由树桩雕刻而成,全身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弯曲的关节。他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王小红只好说:“你歇歇吧,我来背。”
可是一段路以后,王小红也背不动了。王小红放下他,冲妹妹说:“他太沉啦。”妹妹说:“他怎么会这么沉呢?”王小红想了想,说:“因为他直挺挺的,身体打不开弯儿。想背着轻快些,就得把他弄出个弯儿才行。两只胳膊得给他抽出来,搭上我们的肩。身体也不能这么直,得弄一个弧形……”
妹妹不耐烦地说:“知道啦快开始吧!”
王小红把小男孩放到地上,再一次解开紧裹着他的褂子。男孩的身体再一次暴露出来。他像兔子或者老鼠般可怜。他的额头很宽阔,嘴很大。他仍然带着笑意,似乎在嘲笑王小红王小玲姐妹的笨拙和弱智。王小红对妹妹说:“你按住他。”王小玲就按了他的身子。王小红把他的两根胳膊使劲往上拉,直到与身体构成一个非常自然的钝角。王小红一边拉一边听到他的胳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就像独轮轱辘车在艰难地爬着山坡。王小玲问:“好了吗?”王小红说:“还没。你再按住他的肚子。”然后王小红抓起他的两条腿,把那两条腿尽量向上提,以便和他的身体,形成一个非常自然的钝角。现在男孩完全是一副趴伏在别人背上的姿势,王小红抹着汗,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情变得很好。
做完了这些,王小红让妹妹再一次将他裹紧。可是他趴伏的姿势增加了包裹的困难,妹妹忙出一头大汗也没有成功。王小红说:“把你的褂子也脱下来吧。”妹妹就把自己的褂子也脱了下来。和姐姐不一样,妹妹只穿了两件褂子。她飞快地脱下外面的褂子,又飞快地脱下了里面的褂子,接着又飞快地穿上了外面的褂子。她拿着里面的那件褂子,仔细地包裹着男孩的两条腿。王小红问:“你不嫌?”妹妹说:“嫌什么?”王小红说:“这可是你贴肉穿的褂子啊!你不怕脏?”妹妹笑笑说:“我再洗呗。”
终于包好了。效果比上一次更好,更逼真。她们接着上路。经过这番折腾,背上的小男孩果然轻松了很多。王小红背着他,妹妹在后面撮着他,两个人在土路上艰难地前行。
天变得更热。路上的行人越聚越多,终于在某一点汇成人的海洋。他们疯狂地从四面八方扑向南泊村,只为得到那八钱炒面。那是非常壮观的场面,王小红和妹妹夹杂在人群之中,被巨大的人浪推着走,一直推到南泊村,推到张地主的宅院前。人们像一群蜜蜂在巢穴上拥挤爬行,毫无秩序。王小红不停地喊着妹妹,她怕妹妹被人群挤散。背上的男孩再一次变得沉重无比,似乎还有了淡淡的臭味。她想把男孩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她想让妹妹嗅一嗅这男孩是不是已经臭掉。她还想看看男孩是否还是那样咧着嘴笑的样子。可是她停不下来了。假如她强行让自己停下脚步,人浪马上就会从她的头顶上滚过去。成千上万只脚,就会依次踏过她有脑袋,将她踏成一滩血水。这时候有人喊:“开始放炒面啦!”像一个进攻的讯号,人群出现了更大的骚动。他们已经融为一体,成为一个更强大更疯狂的独立存在的生命;那生命又在转眼间变成一个滔天巨浪,挟带着风,勇往直前地往前扑去。他们可以摧毁一切,连石头都会被碾成粉沫。无数双手,无数只脚,无数个脑袋,无数声尖叫或者惨叫。张地主宅院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墙上骑坐着他的长工二愣。二愣朝人群喊:“别挤啦!再挤今天就不分啦!”人们才知道,原来现在并没有开始放炒面。可是这非但没让人群安静下来,反而更坚定了他们往前挤的勇气和信心。挤!为了八钱炒面!挤!挤开所有人只剩下自己!挤!挤到最前面!挤!为了能再熬过一天!挤!使劲挤!挤!挤挤挤!
张地主终于出现在墙头。他望着疯拥而至的人们,老泪纵横。“大伙都别挤了,都别挤了,”张地主一边抹泪一边说,“排好队,每个人都有份。”他的声音嘶哑,含糊不清,似乎胸口里藏着一只老朽的哨子。他的声音不大,可是人群却慢慢地安静下来。“我向大家保证,每个人都有份。”张地主呜咽起来,“就算我们全家都饿死了,我也让每个人都有八钱炒面带回去。”他的身体在墙头剧烈地摇晃,二愣不得不用两只手扶住他。人群中有人跪倒,向他磕头,似乎张地主分给他的不是八钱炒面,而是一粮仓大米。又有人跪倒,磕头。人群跪倒了一片,一只只脑袋将大宅前的青石板磕得咚咚作响。那一刻南泊村只剩下磕头声。那一刻方圆几十里只剩下磕头声。那一刻整个胶东半岛只剩下磕头声。那一刻宇宙间只剩下磕头声。突然人们听到张地主嘶嚎一声:“放炒面!”墙上就不见了人影。
还是挤,不过挤的方式已经不一样。现在是一种有秩序的挤。二愣站在墙头指挥着宅院前的人们。他让人群排成长长的四排,这说明今天分炒面的将会有四个人。终于,四排队伍分明,大宅的大门缓缓打开。一群人抬着四个巨大的簸箩出来,香气立刻飘遍了整个村子。簸箩放到四排队伍的前面,簸箩的旁边各站了一个人。然后那群人重新返回大宅,稍顷,又抬着四个巨大的圆形簸箩出来。这时二愣扯开嗓子喊:“开始放炒面啦!”
四支队伍缓缓地往前移动。不断有人领了炒面走开,又不断有人补充到队伍的最后面。很长时间过去,队伍丝毫没有变短。似乎那队伍已经变成一种叫做“剩虫”的传说中的类似于龙的动物,你把它砍掉一截,它又飞快地长出一截。你再砍,它再长。再砍,再长……
镇上传来了枪声。密集的四枪,拖着令人恐惧的尾音。是从粮库的位置传来的。事实上,只有粮库那儿才会传来枪声。只有那些散发着霉味和香味的玉米或者小米或者薯干,能让人们下了誓死一拼的决心。近来常常有人抢粮。抢粮的结果是惟一的,固定的。——只要敢冲上去,会被当场击毙。击毙的方式也是惟一的,固定的。那就是脑袋被子弹掀开一半。——他们是从兵们的枪口前冲过去的,他们的脑袋几乎撞上了钢枪的准星。王小红的心,也跟着紧了起来。
王小红所在的领炒面的队伍,正好由二愣把持。王小红不希望自己和妹妹的炒面二愣来分,可是她现在没有了办法。——她不敢挤出队伍。她的背上始终背着那个小男孩。妹妹始终跟在她的身后保护着那个小男孩。有那么几个霎间,王小红的心中升起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他大声喊着自己的妹妹注意别让背上的弟弟掉下来。她的话并不仅仅是说给旁边的人听的。那些话甚至是无意识的,是直接从胸膛里滚出来的。不太挤的时候,妹妹跑到王小红面前,要帮她背一会儿。王小红坚定地说:“还是我来吧。”王小红的嘴唇变成了紫色,她的眼角被汹涌的汗水沤得肿胀,视线模糊。这时有人传过话来,说刚才抢粮的人被打死了。那个人三十多岁,脸上长满浓密的胡子。他光着脊梁,后背上纹一只蓝色的蝎子。王小红就松了一口气。她知道那不是哥哥。哥哥二十二岁,哥哥不长胡子,哥哥的后背上没有蝎子。其实她不该担心的。哥哥生性胆小,文质彬彬。就算他饿死了,也不会去粮库抢粮。终于快轮到她了,她感到一种愈来愈强烈的幸福。在妹妹的帮助下,她把背上的尸体换到了怀里。她抱着这个已经开始散发出臭味的小男孩,走到二愣面前。
她的身后,紧跟着她的妹妹。
一只苍蝇落到男孩的头发上。
二愣没有看她。他熟练地把手里的玻璃酒盅伸到簸箩里挖一下,挖出鼓了山尖的一盅炒面。然后他拿筷子轻轻一抹,把高出盅沿的部分重新抹回面前的簸箩。他把这一小盅倒进王小红递过去的烟荷包里,就不再动作。——那个烟荷包是王小红的爹留下的,即使在他活着的时候,它装满旱烟的时候也很少。王小红领了一盅炒面,站着不动,说:“还差一盅呢。”二愣就抬头看她的脸。看完了脸,再看她怀里抱着的男孩。王小红笑笑说:“我弟弟。”她一边说,一边亲一下男孩露在外面的几根头发。她的嘴唇碰触上去,胃里翻江倒海。她确确实实闻到了一股恶臭。她背了他半个上午,现在却仍然能够闻到那股强烈的臭味。她想二愣也肯定能够闻到。不仅二愣,周围的人应该都能够闻到。她慌了,两条腿开始发软,每一条血管和神经都在颤抖。她再一次低下头,再一次亲了亲男孩的一缕头发。突然她吐起来,大张着嘴,哇哇地往外吐着黏稠的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