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柱是家里一员。锁柱有时候是家里一员。锁柱的贡献是让一个家不再像家。
那个时代不讲爱情。媒人棉花对母亲说,锁柱人周正,身体又好,嫁过去以后肯定不用受外人欺负。母亲垂着头,红着脸,绞着衣襟,母亲的母亲的却忙不迭地应了。母亲的父亲瘦得像一只病怏怏的老公猴,母亲的母亲希望她的女婿健壮如一头公牛。她在母亲嫁过去的第二年过世,死去的她不会知道,婚后的锁柱将一身蛮力全部变成了拳脚,又将拳脚一点不剩地赏给自己可怜的女儿和外孙。
谁都不知道锁柱对母亲的仇恨因何而来。或许因为他骨子里的暴虐,或许因为镇子上那位理发店姑娘,或许因为他仇恨自己贫困的生活,更或许,因为三贵的降临让他本来就贫困无助的生活更加贫困无助。他对能够改变自己的生活心生绝望却无处泄恨,母亲便成为他发泄的目标。殴打和虐待母亲变得像一日三餐一样重要,母亲强壮的身体和沉默的态度让他下手一次比一次狠花样一次比一次多。他在母亲头上开过酱油瓶和碎砖头,在母亲背上打折过粟木枝和擀面杖,他把母亲当成驴马骑在跨下,他把母亲的头发一绺一绺往下薅,甚至,他曾经用一把小刀一点一点剺开母亲的乳房。那时还有很多村人前来观摩,他们看着豹子一样的锁柱和绵羊一样的母亲,脸上或是漠视或是兴奋或是同情。终有人看不下去,替母亲说句公道话,锁柱却并不理睬,村人再劝他,锁柱就恼了。他盯着村人的太阳穴,眼睛骤然间变成血红。信不信我这就拍一根钉子进去?他说。
农村包干到户,村里人惊惶难安,锁柱却心花怒放。他说他娘的终于不用再种地了!村里人说是把地分到各家各户,由各家各户自己种自己收,只不过没有了生产队而已。锁柱说既然没有生产队,我还种个屁地?第二天他就去了镇上,几天以后回来,带走几床被褥,说是去镇上跟老师学理发。母亲问地呢?锁柱说你种。母亲说我一个人哪能忙过来?锁柱说忙不过来就荒着。母亲看着大贵二贵和三贵,说他们怎么办?锁柱翻翻眼睛说饿死一个少一个……最好先饿死三贵,再饿死二贵大贵,最后饿死你。母亲说你可是一家之主。锁柱的拳头马上攥起来,说,所以你得听我的!包干到户让锁柱看到逃出农村逃出土地的希望,可是又懒又馋的他又不敢走得太远。家是他的大本营,他可以随时回来安营扎寨卧薪尝胆尽情搜刮大喊大叫乱打乱砸。
锁柱从此久居镇上,与母亲成为名存实亡的夫妻。有时他会回来住上几天,有他在的日子,三个孩子如同三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他从来没去瞧一眼用他的名字承包下来的土地,他似乎早已不再是甫庄的村民。
所以母亲成了婊子。传闻甫庄至少有十个以上的男人与母亲有染。几斤粮食,几棵青菜,几盒火柴,几块钱,都能从母亲那里换取一次。母亲是那般廉价,廉价到要她的那些男人不忍动作不敢动作。多年以后三贵想也许母亲的廉价并非完全因了贫困,还因为她是女人,还因为她要反抗。她是女人,她需要男人;她要反抗,真正从肉体上背叛她有名无实恣意妄为的丈夫。可是三贵坚信母亲没有快感。肉体上,或者精神上,都没有快感。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甫大夫偷偷来过一趟。他把母亲叫到院子,塞给母亲一个沉甸甸的敞口塑料罐,又急匆匆离开。母亲把塑料罐抱进屋子,就笑了。罐子里装满了晶莹的冰糖,母亲隔着罐子就能闻到冰糖的甜。母亲把冰糖倒出来,一粒一粒数了三遍,共有一百二十颗。母亲留下三颗,把剩下的冰糖重新装回罐子。母亲叫醒已经睡着的大贵二贵三贵,她托着三粒晶莹剔透的冰糖,看着他们笑。没有人问哪里来的冰糖,三个孩子迫不及待地每人含了一颗,无比幸福无限崇拜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二贵把冰糖转遍口腔的每个角落,尽情感受着甜的美妙。后来她小小的身体竟然开始颤粟,终于哇一声哭出声来。
母亲问你哭什么?
二贵说甜……妈,冰糖真甜。
母亲抱出那个塑料罐。她问你们知道咱家有多少冰糖吗?咱家有一百二十颗冰糖。你们每天吃三颗,可以吃上整整四十天。
三个孩子开心地笑了,围着母亲又蹦又跳。外面响起鞭炮声,村子里霎时热闹起来。大贵带三贵到院子里看别家的烟花,二贵仍然坐在炕头上回味她的冰糖。她用小舌头舔着嘴唇,认真地问,妈,你说的这四十天,包括今天吗?
母亲抱起二贵,眼泪蹭上她的脸颊。母亲说二贵,咱们也到院子里看花吧。
第二天一大早,棉花就闯进母亲的院子。那时母亲刚刚起床,正用湿毛巾擦着自己刚刚消肿的脸。棉花剑拔弩张,劈头盖脸地问她,我儿子是不是给你送来一罐冰糖?
母亲慌了起来。
棉花说,你这个贪吃的狐狸精!
母亲折身就往屋子里跑。
棉花动如脱兔,追上来将母亲掀翻。你这个骚货!破鞋!她骂,拿裆里一块烂肉骗我儿子的冰糖!那是你的冰糖吗?那是丹砂和当归的冰糖!她一边说一边用长长的指甲挠着母亲的脸,她把母亲的脸挠得鲜血淋漓。
母亲爬起来,刚跑出两步,再一次被棉花撞翻。棉花跃过母亲冲进屋子,一眼就发现放在碗柜上加盖了粗棉布的冰糖罐。她跳起来将冰糖罐搂进怀中,然后再一次跃过母亲的身体。她的腿被母亲结结实实地抱住,母亲说这是甫大夫送给我的冰糖啊!这是大贵二贵三贵的冰糖啊!
棉花不理母亲,艰难地往门口走。她的一条腿上挂着母亲,母亲就像长在她腿上的一颗巨大滚圆的果实。甫大夫是你叫的么?她将母亲拖出很远,恶狠狠地说,你这个骚货!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根棍子,她说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母亲弓起腿,咬紧牙,把她抱得更紧。棍子从半空中直直抡下,砸中母亲的眉骨,母亲低声惨叫,一只手捂住眼睛。棉花趁机踹母亲一脚,母亲被踢开很远,两只手抓向天空。可是她再一次从地上爬起,再一次扑向棉花,喊着不要抢走孩子们的冰糖!棉花却捣开脚,蹬蹬蹬地跑开。跑开很远的棉花转过头来冲母亲啐一口又稠又臭的黏痰,恶狠狠地说,再去找我儿子的话,我就打折你的腿!
三个孩子挤在窗台,骇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二贵最先哭起来,接着是三贵,然后是大贵。二贵伤心欲绝地说妖怪抢走了我们的冰糖,我们没有冰糖过年啦!大贵哭着跳下炕,从灶坑里抓一把草灰,抹上母亲流血的伤口。
母亲坐在炕上,目光杳渺。后来她慢慢放平身体,沉沉地睡了过去。母亲在中午时分醒来,洗了脸,换了衣裳,来到栓子爷家。她借来栓子爷的手推子,她说她想给三个孩子剃个头。栓子爷问你会剃吗?母亲答非所问地说,过年,该给他们剃个新头。栓子爷叹一口气,去炕上的笸箩里抓一把水果糖塞进母亲的口袋。母亲朝他笑笑,拿着推子往回走。她听到栓子婆尖着嗓子骂栓子爷,我都舍不得多吃你却给她……这个小骚货给过你这老家伙什么好处?栓子爷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找根麻线缝上你的臭嘴!
大年初一的阳光清冷清澈明媚明亮,年轻的母亲站在院子里,身边围着她年幼的儿子和女儿。母亲把水果硬糖分给他们,每人两颗。还剩下一颗,母亲说剃头时谁最听话我就给谁。大贵说妈我们都听话这颗糖你吃了吧。母亲把糖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闻,还是将它揣进了口袋。母亲让大贵坐上方凳,叮嘱他不要乱动,推子就落上他的脑袋。突然大贵扭过头来,认真地对她说,妈,等我长大了,一定不让别人欺负你。母亲点点头,说,那你快点长大吧。推子在大贵的脑瓜上犁开一条浅浅的灰色的渠,母亲自言自语地哼起儿歌: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叭狗在家汪汪咬。咬的谁?张果老……村子里的鞭炮声稀稀落落,带着大山短暂的回音,不时惊起树梢上的麻雀。麻雀们成群结队地从母亲的院落上空掠过,它们唧唧喳喳地低语,聆听着母亲的歌谣,空中队形变幻莫测。
那个年让三贵终生难忘。1983年的大年初一,三岁的三贵分到两又三分之一颗水果硬糖,再剃一个难看的秃脑瓢,就算过了年。他还记得冬日阳光下母亲的脸。那张脸伤痕累累。那张脸凄苦悲伤。那张脸骄傲自豪。那张脸娇艳年轻。年轻的母亲笑眯眯地看着三贵,三贵眨一下眼睛,母亲就变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