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背着三贵在黄昏的山路上狂奔,她从甫庄出发,目的地还是甫庄。三贵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发起高烧,说着含糊不清的胡话。他说妈我杀了你,妈我杀了你!母亲用手背试试三贵的额头,那额头湿漉漉的,就像一块不断渗出水珠的炭。母亲试图背起三贵,三贵轻轻挣扎,他说我不去甫大夫那里……我不用你背。母亲说你哥下地还没回来……三儿听话。母亲不由分说将他背起,又嘱二贵在家做好晚饭,就出了大门。母亲顺着山路不停地跑,却是只有奔跑的姿势没有奔跑的速度——十二岁的三贵对四十岁的母亲来说,已经太过沉重。
甫大夫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剪着指甲。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大褂,这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和灰暗。母亲背着三贵走到他面前,说,甫大夫。甫大夫抬头看看母亲,又隔着母亲的肩膀看看三贵,问,怎么了?母亲说,高烧。甫大夫站起来,撤去病床上面的白色床单和枕头,让母亲将三贵放下。甫大夫一边给三贵号脉一边向母亲询问三贵的病情,片刻后他得出结论:三贵患上急性肠炎。他给三贵挂上吊针,又开了些药,就重新坐回椅子上去了。椅子戳在阴影里,一年四季,甫大夫就像一个操着剪刀的见不得阳光的鬼。
甫大夫一连给三贵打了两个吊针,他对母亲说吊针得连打五个,明天你们再来。母亲问能不能不打吊针?甫大夫思索一番,又给三贵开出一些白色药片。那些药片足有钮扣大小,甫大夫说这是退烧药,一天三次一次半片。母亲从兜里掏出钱,甫大夫伸手接过,数了数,从里面抽出两张递还母亲。用不了这么多。甫大夫看着母亲,轻轻地咳。
母亲背着三贵,艰难地往回走。夜色如墨,猫头鹰们躲在黑暗里不怀好意地笑着,让母亲毛骨悚然。没有一丝风,土路两旁黑漆漆的槐树桦树柳树们张牙舞爪,似乎随时可以将母亲和三贵吞噬。母亲加快脚步,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母亲的嗓子又干又烫,她感觉不断有金黄色的火星随着她的呼吸猛蹿出来,将黑夜烧出一个又一个小洞。后背上的三贵说,让我下来走吧。母亲说,三儿,先不要。有一段时间母亲认为自己完全虚脱,身体里的水分和血液全都变成热汗冒出去,山路上行走的,只是一具干瘪的尸体。村子又大又零散,母亲需要走上很远才能见到一栋房子。坟茔们毫无秩序地插在房子之间或者挤在山路两旁,黑暗里深不可测。突然不远处出现几点鬼火,它们悬浮空中,闪着蓝幽幽的光,盯住母亲,一动不动。母亲奔跑起来,鬼火便也奔跑起来。母亲停下来,鬼火便也跟着停下。母亲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鬼火攸忽不见。母亲再一次奔跑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三贵的腿。她吓出了眼泪,却腾不开手去擦。
母亲坐在路边休息——她实在跑不动了。她的身体一点一点瘫软,她的胸膛里只剩下两片紫色的膨胀的肺叶。三贵靠一棵树坐着,又挣扎着起来,说,我自己走。这次母亲没有坚持。再往前走,就到了村子的中心,房子也多了起来。常有村人坐在路口乘凉,母亲知道,三贵害怕自己给他丢脸。三贵总是拒绝母亲,就像这次,如果不是他的坚持,也不会硬捱到天黑。一只夜栖的大鸟突然从母亲头顶飞起,母亲抬起头,看见远处出现一点手电筒的微小光亮。那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散出淡黄色的温暖的光晕,然后,从光亮的位置,传来大贵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喊。母亲擦一把汗,长舒一口气。
大贵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的大贵,整整高出母亲一个半头。大贵粗胳膊粗腿,有着淡黄色的眼睛和宽阔结实的肩膀。大贵干起活来,总有使不完的蛮力。
没有人注意到三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寡言少语的。他安静地写作业,安静地吃饭,安静地走路,安静地想问题,甚至,他和别人说着话,都给人一种极安静的感觉。那安静还带着两分冷漠,两分躲避,两分逃离,两分反抗以及两分仇恨。有人跟他打招呼说,三贵!他抬起头,漠然地看别人一眼,嘴唇轻碰一下,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十二岁的三贵完全没有同龄人的活泼与好动,他就像一位垂暮的老人,除了功课,似乎世界上任何其它事情都吸引不起他的兴趣。
其实三贵八岁以前,还像其他孩子一样调皮。八岁那年他上了小学一年级,有同学在课堂上偷吃炒花生,被他发现,下了课就跟同学要。同学说你能重复好我的话,我就赏你一颗。三贵举手同意。同学说开始啦——你妈是个婊子!三贵说你妈是个婊子!同学弓起手指给了三贵一个凿粟,他说不是让你一字不差地重复,你得把你妈换成我妈,你明白吗?三贵点点头说,这次明白了。同学说你妈是个婊子!三贵说我妈是个婊子!同学笑,赏给三贵一颗花生。同学说你妈是个破鞋!三贵说我妈是个破鞋!同学大笑三声,又赏三贵一颗花生。同学说你妈是个骚货!三贵说我妈是个骚货!同学笑岔了气,再赏三贵一颗花生。同学接着说你妈被一百个汉子压了!三贵听懂了这句话,反驳说你妈才被一百个汉子压了!同学有了怒气,就从三贵手里抢回两颗花生米。他说你没照我要求的去说,我得罚你两颗。
几天以后三贵就从村人嘴巴里弄明白“婊子”和“破鞋”的含义,他感觉受到天大的侮辱,蒙起被子偷偷地哭。傍晚时分他埋伏在放学途中的苞米地里,将侮辱他的同学狠狠地揍了一顿。第二天那个同学又和几个死党埋伏在同样的苞米地里,将三贵狠狠地揍了一顿。三贵牙关紧咬,誓死不屈,同学就学着电影上那样用竹签捅他的指甲。每捅一下三贵就嚎叫一声,每嚎叫一声同学们就哄堂大笑。他们脱下三贵的裤子反剪三贵的双手,他们脱下三贵的袜子堵住三贵的嘴巴,他们用一根细细的麻线扎紧三贵的小鸡鸡,他们把又长又臊的尿液射上三贵的脸。甚至,他们把一堆大便屙在三贵嘴边,然后一边暴笑一边拽着三贵的脑袋去拱。如果不是栓子爷恰巧路过,那一天他们很有可能将三贵折磨致死。母亲在第二天找到了学校,老师用假冒军警靴把几个欺负三贵的学生像皮球一样在教室里踢过来踢过去,然后拖他们到盛夏正午的阳光下暴晒,直到晒晕过去一个才肯罢休。他的暴行激怒了几个学生的家长,他们如同一群暴躁的狮子在学校里泼皮撒野,又聚集到母亲的门口点着母亲的鼻尖破口大骂。他们说孩子们说错了吗?难道你不是骚货?母亲转身往屋子里走,二贵紧跑过去,关门上闩。然一群老娘们仍然不肯罢休,一只只肥胖的巨掌拍得柴门变形扭曲。你个万人压的破鞋,怕骂别干那种事啊!孩子们不懂事理,你这个骚货也不懂事理吗?……还有脸告状?你该把脸扎进裆里的骚玩艺里藏起来!
三贵躺在炕上,双手拼命捂住耳朵。可是叫骂声还是顽强地挤进来,让他无处可藏。也许三贵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真正恨起母亲,恨到咬牙切齿,刻骨铭心。他认为村人和同学对他的态度,全是因了他做着婊子的母亲。
三贵从此成为孩子们的开心果,“婊子”、“破鞋”和“骚货”天天不绝于耳。把三贵惹怒了,也不管手里抓到什么,冲骂他的同学的脑瓜子就是一下。几乎每天都有人向老师打小报告,说三贵又打架了,用了拳头铅笔盒书包教鞭木棍土疙瘩石块砖头铅笔刀机关枪手雷原子弹……终于连老师都烦了,他把三贵叫到面前,假冒军警靴一直把他踢出门外。骂两句你这个小兔崽子就受着!老师疾言厉色,头顶上升腾起红色的火苗。再打架就不要来上学啦!他骂,学习再好也没有用!
那天三贵正吃着晚饭,突然摔了碗。大贵问你发什么神经?三贵梗起脖子瞪着大贵,没有一点要解释的样子。母亲一言不发,将碎碗收拾起来,又给三贵拿来一个空碗,三贵看也不看,伸手一挡,空碗啪啦一下掉到地上。大贵腾地站起来,却被二贵拦腰抱住。母亲骇惧地盯住三贵,问,三儿,你怎么了?三贵站起来,闷着头往炕间走。他边走边说,骚货!
那一天母亲泪如潮涌。那一天大贵将三贵饱揍一顿。三贵闭着眼睛,迎着大贵的拳脚,始终不肯吭声。后来他睁开眼睛,对近在咫尺的大贵说,如果妈死了,就没有人骂我没有人打我了。
他的话为自己招来更多更疯狂的拳脚。那天的大贵心狠手辣,一刀子一筷子,扎扎实实。
都以为三贵只是说说罢了。可是,在某一天里,在一个黄昏,三贵真的把这个想法付诸于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