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目的地,释了重负,然后打量眼前的一切。太过熟悉印象反而不那么深刻了,可能只是一片朦胧的建筑,那时侯是很漂亮的。庞大且新奇的白色教学楼静穆的矗立在阴凉的天空下,不笑也不说话,如同虚幻境地。路面湿润,如同刚出水的鲤鱼脊背,平整的草坪和挺拔的树,被雨水一洗,更显得绿意盎然了。
世界被雨水浸透了,失去了真实性,第一次见的房子并不是后来一直看到的房子,因为那时它以极不准确的第一印象存在于记忆中,模糊而美丽。
进入报到大厅,好似捅开地表,扎进一个蚂蚁窝,非常忙碌,但很有条理。工蚁搬运食物,兵蚁负责保安,蚁后则自管吃睡生育。
大厅内部的装修可以称得上豪华,房顶上挂着一盏很大很透亮的玻璃吊灯,四周墙壁嵌着光亮的白色大理石,突出的廊柱上悬挂着许多名人的字画。当然是赝品,有谁会认为米芾的《苕溪诗帖》,凡高的《向日葵》,郑板桥的《竹石图》,还有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会有真品拿来挂在一所不知名的大学的行政楼里面,但它们用上好木框架装裱得十分精致夺目,极具艺术美感。我一直都很喜欢那些字画。
地面的大理石是灰褐色的,经过许多双沾有泥浆的鞋子踏来踏去也就不那么光亮了,噔噔的皮鞋点地声和吱吱的球鞋滑地声交汇成一片,不经意的就让大厅里的气氛变得烦躁。烦归烦,报名还是马虎不得,父子俩照着公告栏的提示图一个手续接一个手续办,人挤着人。
我不愿意受拥挤罪如是就坐在一旁看着行李。我可真懒,而且笨,幸亏有父亲在。父亲则一寸一寸的往潮湿的人群里挤,他发福了的身体不得不象绣花针一般的使劲插。稀疏的头发滴着水搭拉下来,快秃顶的趋势就越发藏不住了,之前略带喜气的脸因为紧张烦躁而变的很麻木了,而且已有倦意。我呆呆的看着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犹豫了一会,脚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报名在北区,却要到南区住,上课又不知在哪边。还好离的不远,只是隔着一条横贯东西的马路,对门而立。但两个区的总体格局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北区若是达官贵人住的府邸,那南区就是下人丫鬟们住的偏房了。
南区确实要差远了,教学楼破旧得很,只是比镇上居委会的房子加高了两层。路坑洼不平,樟树倒是很多,却没长什么叶子,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我抱怨了几句,父亲说:“你以为是电影里边啊?大学就这个样子了。比我们那时候的条件要强多了。”那确实。住的地方是幢最新的公寓。
外墙粉刷成耀眼的金黄色,一看就知道成色是十足的,房子顶端的线条设计的很柔和,是两个拱起的椭圆形弧线,左右两端翘起尖尖角,一眼看过去简直就是个巨大的金元宝。
元宝里面是六人一间房,左三张床,黑色铁架把床撑得很高,有高中时候两张床那么高。床上铺着一张宽阔平整的木板,木质纹理像盛开的牡丹花,有特殊的香味,应该是松树木。床下是漂亮的组合柜,柜子左边是衣橱,挂得下大几十件衣服,门是可以左右滑动的,是小RB常用的那种。右边上面是书架,镂空的小格子,装饰作用很强,实则放不下几本书。
下边是电脑桌,可以躺得下两个人睡觉,没有电脑就只好空着,当个摆设。那张电脑桌一直空了三年。整个柜子面上都刷了一层清漆,亮得可以当镜子照,每个寝室都有卫生间,洗漱池,嵌着光亮雪白的地板砖,漂亮得有生命有吸引力,慢慢的伸展过来像一张纯白的飞毯托起我,舔舐着我的脚底和手掌,冰冰凉凉的,让我打了几个舒服的冷颤,感觉着吹了几阵湿湿的软风。工厂的条件和大学里的没法比。
父亲兴冲冲地帮我铺棉絮、床单,动作十分麻利,仿佛是我的一个室友。我弟妹很多,我又是老大要让着小的,饭不够吃,放学后只好蹲在灶台间喝野菜粥。
涩涩的真没有什么好味道,那时候有野菜粥喝就不错了,如果没有野菜粥就只好吃糠或是啃树皮了。你知道观音土是什么吗?最好不要知道。历史书上都有写的,我知道,父亲。你们的苦难经历就是我们的历史课。
我真不知道野菜粥是怎么喝的,糠和树皮就别提了。更加没见过所谓的《毛主席语录》,红宝书之类的东西,它和物理,化学有什么联系。袖章到是经常会用,但已经不包含什么政治意义了,那些伴随着他们度过热血青春的东西还是收藏在博物馆比较合适。父亲额头的皱纹被兴奋充满而变得平整了一些,他适时地做好了一切,给了我几百元钱的生活费,又盯着我嘱咐了一番,就说要回去了。
我送他出校门搭车,看着他松软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我有些怅然又掩饰不住有更多的喜悦。我喜欢他在身边照顾,却不愿受他的教训管制,我想玩我的。翅膀硬了的鸟希望高飞,牙齿尖了的野兽需要自己的领地。父权是一种强力意志,一种社会秩序的维护者,爱与力量的施与者。
父亲却是一个渺小脆弱的人,疏离仍亲切。一把大伞在风雨中苦苦支撑,有了斑斑锈迹。父亲,你的白发是不是多了几根,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空气中漂浮着栀子花温馨的味道。
平时不烧香,急时就抱一下佛脚,情急之下恨不得舔佛脚,有没有用仍旧是不知道的。我们几个都在寝室里背习题。龙虾领了一对中年夫妇进来,一看就知道是他的父母,长的那么相象。龙虾一贯很嬉笑,他父母却严肃的很,一直都板着脸,好象根本就不会笑一样。